🕊邺下黄鹄曲·贞(下)

嘉平三年(公元251年)




太傅觉到了死亡。比起活人,他对死去的人更熟悉,也更亲切。他年愈老迈,与自己的身体愈难保持和解,尽管过去它们相处还算和谐。他精敏刚断的头脑需要和手相配合完成谋划和运算,但脊背的酸楚常常成为骑马行军的负担。当眼不再锐利时,就只能靠心来判断。他每日梳髻,镜子都喑哑地哀泣,照出一片白雪。那些尊敬或者害怕他的人开始用哄骗老人的措辞给他安慰,尽管他本人对待衰老处之漠然。年轻时他忙着想别的事情,年老后又已失去了唯一的恐惧。生生灭灭的人的痛苦都累积在他的面容上,像深秋斑驳的霜痕,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幻灭。建安年间热烈通脱的风雅,三国时代英武孤勇的魂灵,当然都已经死去,他目送他们化成土,散成灰,连姓名也湮灭无存,然后步入同样的命运。

他逐渐看清死亡的模样,于锦灰里寻到宝藏。她的头颅伏卧在太傅的胸膛,肉身却只是一片虚无的灰纱。死亡的面孔太过哀艳,太过美丽,她在太傅耳畔吹出阴冷的毒气。「宣王,当年有人很想你;现在呢,你心里果然想他。很多人死前都呼唤爱情,这么精巧的并不多。」死亡捧出铜壶滴漏,她有自己的时间。

把他从数十年的生与死的漠然中拯救出来的,最后还是文皇帝丕。太傅一生仅有的恐惧,似乎都与他相关。他是太傅的痼疾,是他不甚了解的优柔寡断的情思,是他熟练地想象又在清晨尽数抹去的幻影。惑人的是,曹丕若只是独属于他的幻影,又怎么证明他就是存在过的文帝呢?


二十五年前,魏文是怎样呢?

他仰卧在黑暗里。他的情感也许还丰沛,但身体已经枯竭了,或者说不清哪个更残破些。他的意志软弱下来。谁爱他,谁恨他,谁要对他的子孙举起屠刀,谁要擦去他存在的痕迹,他知道会有这一天,但他看不见了。他如果开口,会谈爱情,还是怨恨?他只做了帝王该做的,警戒和嘱托,对臣子,对储君。他心里曾有一盏灯,然后它熄灭了。他握剑的手先化成沙,然后是四肢、躯干、头颅。从一个完整的人,到宇宙淼茫的微粒。他想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曹子桓啊。若我真是他的一朵花、一把剑、一匹马,我的生命孤零零地凋谢了,他便把我珍藏在回忆里。

千年之后,他要是看见我为了踽踽独行在无尽的黑夜而拒绝死亡的诱惑,他只会赐我以宽恕。


太傅又清醒了一些。面对死亡,他只需要理性,他也只能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们在一个时代里,对于生命消逝之后的去向都很淡漠,他也需要薄葬。作为曹魏的臣子,则葬俗也应当随本朝的简薄风气;既然出仕以来先做了文帝的属官么,自然就应该附葬文帝的陵寝。其余的,他只需等待。

他侍奉过曹氏的四位君主,只有一个是曹丕。他很想念曹丕,只有此刻的情感是真实的。至于他的身份,他做的事,他一直困顿无法解脱的牢笼,那都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与府邸之外的世界长久的隔绝后,有一天太傅离开了洛阳。他身边只跟着一个牵马的卫士。走到邙山之畔,卫士吃惊地叫出来。

太傅看他,然后看不远的山坳。素白的人骨,几丛薇蕨,一头野狼。卫士思索着回答:「听说洛阳附近的乡野丢了一个小姑娘。」

山野中常有猛兽伤人,这本是自然管辖的领域。狼么,看它翠绿的、阴沉的眼睛。它未必是一头兽,也许前世是人。一个柔弱的人,流落山野,渐渐长出皮毛,添了狼性。它如果有人的心,就会好奇她是怎样的女孩子,家在哪里,那天早晨走出村庄时怎样与父母和幼弟告别。她是否明媚、天真,或只是愚蠢得丢掉性命。但这些不重要,对她未来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也许她的手刚刚折下芳春的枝条,光泽莹润的绿植,树干的白色浆液散出清新的甜味。人生有多少这样的无常。

太傅看了一会。天地不仁。

「前面……要小人跟随吗?」卫士说。他终于找到了问的契机。墓穴、帝陵,无论哪个其实都令他胆寒。

太傅说:「好了,你去吧。就地安葬她,找到她的家人。」




从首阳山南,司马懿找到了墓穴。他记得文帝葬时,百官曾到此哭陵,他悄悄欠身,在此处埋下一束白茅,一株鲜红的彤草。折断的茅草发不出芽,现在早已无迹可寻。

仿佛仍是同一处,他拾起地上的尘土,敛衽行礼似的。「打扰你的安眠,我很抱歉。」

「子桓。」


墓门在他身后关上,泯灭了白日的幽光,嘉平三年的人世就此隔绝。他摸索着迈步。隧道很长,跨越了所有时光。也许是因为黑暗太纯粹,地宫也不显得狭窄。夜幕低沉,晦暗百变,忽而作云,忽焉行雨,似乎察觉了不速之客。他正回溯着死去的时光,时间的味道略显陈旧,墓中的空气应属于初启那年。

在汉中平四年的冬天,幼龄的司马懿不知道他会遇见一生的风雪。也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少年。故事一开场就是一个青年,并终生保持着当时的敏锐和冷静。爱情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命运,从初遇之时就已经决定。曹丕心里想一个人,他爱邺城的晚景,他知道城外植柳,这决定了他的行迹。而自己呢,他知道五官将的欢欣,他们对天下的盛衰和王者将兴早有共识,他们规划的未来也有彼此。所以在建安十六年,他做出了选择。


太傅走着,他既年轻,又老迈,好像两个年龄和性格截然不同的自己在争夺他仅剩的时间。

他的魂灵突然开口:「我无法再前进了。我们的母亲在怀胎时就该把我们一分为二。你的存在只是阻碍了我,给我增添了无数的踟蹰和悔恨。」

「但是有我,」他的躯体说到,「你才是一个活着的人。作为谋士、臣子、将军、父祖,你都已经走到了尽头,你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即使你这么重要,」魂灵说,「你仍然失败了。正是因为你,我们才要忍受三千年的寂寞的虚空,等待一个早已把你当做可鄙的尘世的造物而轻易抛却的人。」

「不是我们,是我。」说着,司马懿的身体晕散成飞雪,像莹白的茧悬浮在漆黑的墓室里。很快,尘垢从他身上剥落,他的脊背变得挺直,胸口有力地起伏,时间的手梳理他霜白的发,很快又变成黑色。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老人,一个将死的魂灵,比世人所熟知的那位太傅更加苍老。他们卸下了负担,彼此都感到满足。

司马懿的魂灵脱离他年轻的身体,飞到历史里去了。「你去吧,」身体说,「去做史书里涂脂抹粉的标本,看你的子孙和人类沉浮流血的命运。只留下我,我将继续向前走。统治无尽的幽冥王国,等回命运应许我的皇后。」

他往甬道深处走去。 

 

他像盛年时一样轻捷。

那人就藏在他灵魂的深处,但除了幻想,他也未曾得见。

刚出仕时,曹丕对他敛衽,衣袖低垂如下沉的风。他的恭谨浮漾着一丝合度的笑,神色里藏着些骄矜的试探和消融的冰雪。春雨一夜,桃树千花。邺城大道上行人熙攘,他仰头找酒肆里隐约的歌曲,携瑟的布衣少年自高楼翩翩降落,瞥见他时肆意的欢笑仍在脸上。擦肩而过,他微一点头,又去呼朋引伴。少年人还不惯见生死,唱起《薤露》,哀哀戚戚,摧焚五内,竟然中夜不寐。后来枕着腐朽的荒草,倾壶而醉,满眼星河欲坠,他们漫无边际地说活着和死去的人。说到一些人时,曹丕眉眼生光,说另一些时,他连嫌恶都不掩饰。季夏之月,萤火渐渐散了。最后,他踞着光华黯淡的宝座,爱和美和青春和欢笑,都离他而去,流涕的诔文和墓石发出青苍的颜色。他的眉眼绣着令人心折的叹息,四十年的苦厄,缓缓溢出来。他失去生命,比拥有时更美,更切近永恒。

那时候司马懿就死了,魏公子、五官将、太子的文学掾,黄初年间的、年寿不永的天子托孤的重臣。

漆黑的甬道里,他觉得自己是殉葬的马。为了皇帝的陵寝,马夫提着酽酽的酒,穿行在马匹排列的阵行里。很少尝试如此浓烈的液体,这些动物急于躲闪,又有些跃跃欲试。于是这些人掰开马嚼子。在完全的黑暗里,马儿不知墓道早已关闭,懵懂地踏入前所未有的安眠。

这应该在曹丕死后的第七天,而不是第二十五年。 

 

司马懿捧出费长房的木匣。回忆流淌四散,凝成一场新的时间。他要到时间的远方去。一个本可留名史册的世家子,竟选择在人世流浪。

据说潘多拉打开毁灭世界的魔盒时,心情也不及这样张皇。他的希望在小小盒里安睡了这许多年,一个浅吻就能把老人带回旌旗猎猎的韶年。

他的一切期待和煎熬,终于即将兑现。

 

过去曹丕念诗给他。

过去曹丕永远第一个看向他。少年时期许和爱悦的神采,后来沉静和信任的波光;以及他梦里的,幽兰蕙露的凝眸,疲惫而深挚。

 

「朱明承夜兮,

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

斯路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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