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雾

千字懿丕。丧病脑洞。季节错乱。预感崩坏。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枉我是万人之上!”——前几天补少年天子,有点魔怔。

一口气不来,去何处安身立命?

去山水间。去山水间,去山水间!


司马懿伸手摸皇帝的脸。冷得很快。魏宫风雨含着隐隐的鬼气,未来的岁月,或长或短,他注定凭着此刻的忆念过活。他在这具尸体上写下来世,像一个焚毁罪证的人,把这段只有他记得的岁月写在宣室蒙尘的空气里,好像就能把自己与尘世的联系一寸寸剪断。


上一次黢黑的火焰在他脑海中烧灼,好像就在瞬息之前。曹丕对他就说,我要被迫与我的身体道别了。他说话时,脸孔似比雪天雾气还白,脆弱得要迅速融化。当时司马懿站在城墙上,那句话风吹过耳一样轻,陛下?你看见了么,曹丕问。他不假思索地答,臣看见这是一座锦绣的城池。不用我来述说羽旌、翠盖、车马和田猎的盛况,连瓦当上流云如锦,都镌满您千秋万岁的欢乐。

白色的雾气里,林间的树木像缕缕丝线,人们就在月下画如此的江山。不对,那属于白日的照耀,曹丕说。宫阙像一座冰封的湖泊,城市是一座苍白的记忆。寒月清宵的梦里,我想象过并见证了它的繁华。然在将死之人眼中,它只是虚无。万里不辞来洛阳朝拜的粉蝶只能惊叹一声,倒在冰面上暗自销魂。新的天子坐在宫阙中央,你会站在这里,看曹魏的运命顺着融化的冬雪流向九州山河,化作鸭绿湛蓝的江水流入西蜀或者江东;岁暮晚秋,让一句句国祚绵长的祝祷乘着飞扬的落叶,回这座宫殿来。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曹魏的皇帝、未来会被谥为文帝的曹丕,是我,想对先生你说。曹丕急促的咳喘里好像有一览无余的愧疚。如果落叶真能堆成一座高塔,人的魂灵存在与否就不重要了。


曹丕的话扎进他的头颅里,细细地疼。你说这座城仍由我来守。对,你可以。曹丕悬浮在城墙之外,万里江山之上,月光之下。好冷,他呵出的水汽在墙砖上凝出一层的白霜。我的城市像冬天一样。看上去纯净无暇,其实满是灰尘。你能让白雾散去,让青天露出来吗?看吧,我不能。你可以吗?我不知道。

枉你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啊。司马懿狠狠地说,你应该有万夫莫逮的勇气,该把仁爱流布天下每一个角落,你永远都不缺权柄和辅佐,你怎么如此软弱!曹丕摇头说,你别攥着我,我手疼。可司马懿的手冻得发青,他却只分明是一片虚影。看见了么,你的时间还长。所以你留在人间,我相信你。


司马懿感到一阵恐惧,我知道你无情——你连安慰都吝啬。我是蓝色还是灰色的?曹丕辩解说,即使在夜色里,这座城市仍是雾气弥漫。臣看不见。司马懿努力去嗅。空气中似有一股肮脏的霉味,像他们对视时的无言寂寥。

它无处不在。曹丕絮絮地说他眼中的洛阳。雾这样大,你的衣襟都湿了。潮湿的气味让头发黏腻地贴在脸上。你看不见,不知道我的辛苦。这脏东西随呼吸进了我的脏腑。我的肺浸泡在毒液里,唇齿每一次张开都得不到舒展。我染上这污浊,已无法再承担更深的黑色。

曹丕的身影在月下游走,他坐在城墙上,又很快跳下去。司马懿追赶他,但不能让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他倾身向城下俯瞰,只觉得头脑昏沉,一种幽暗的恨意倾泻直下。他看不见曹丕,只听见声音:我很想念死亡。你若肯杀了我,肯犯着弑君的罪名解脱我的痛苦,我是很感激的。证明了爱情的存在,我就要一无所有地死去。留下这虚假的诱惑,交付给元仲和你们了。


司马懿瞪视辽阔无边的夜色,他一遍遍地说:曹丕,你怎能说一无所有?你留下官渡的柳、邺城的清夜、广陵的火焰与江水,怎么会一无所有?你明知道江山无情,还折磨我?曹丕的声音像绿水的波纹,一圈一圈荡过来。我无法拥有它,便交给信任的人。我今夜在半空中弥留,谁能证明我曾活过。唯有爱情,但它是月光写在砖瓦上的名字,同样无法久留。仲达,我求求你,让我看一眼我的心。把毒液从心肺中摘除,看看它是否仍有鲜红的颜色。

司马懿听见他的话,曹丕不绝的声音像羁留北地的燕雀,啁啾凄楚,历历可闻。他的声音简直和人一样善于蛊惑,他让我杀死最爱的人,还说这是一种慈悲。他的寿命走到这里,真是天意注定吗?我抗拒君主和上天的命令,是否能保护我的心不致犯下难以饶恕的罪过?司马懿再找不到曹丕,曾逼视着君主的眼睛渐渐恍惚:你这样,我真没办法了。


帝王灰白的虚影复又靠近,曹丕双手撑在墙上。霜霰顺着他的发丝和眉睫抖落,他更像一阵将烬的香雾。他和辅臣相对如此之近,可惜已是虚无,透明得能看见远处的山峦和飞鸟。我已经觉得餍足,但我也觉得死亡在接近。你这是在救我呀。还记得吗,你刚做我的掾属时。你为什么爱我?那时?那时你的心脏是松脂一样剔透的黄色,太阳光都无法相比;你的眼睛有一泓蔚蓝的忧郁,它们两相辉映,从不忌讳或着意地在世人眼前呈露。嗯,曹丕点头,那时我看见的是你,所以我们看见了彼此。我擎起一支燃烧的火炬,把八十年跳动不歇的心脏焚尽。我甘于这样的牺牲,但是啊,它的黑灰呛得我喉咙生疼,然后我衰败下来。火愈来愈红,它的残秽从心肺堵到口鼻,渗出死亡的液体。仲达,你别生气,人不能在尘垢里久存,这是注定的事。

我知道有一个蓝色的地方,容纳我浅蓝的魂灵。曹丕说起海的尽头,飞翔的鹤。无边的玄色土壤同夜空一样连绵悠远,远古的龙的遗骨狰狞而洁白,无数白色的鹤在骨架上舒展羽翼。辛苦你做这件事情。天变蓝时,我会回来看你,只怕你却不愿意了。他的声音很细,逾加冷淡:在我之后,下一次的死亡,是你还是爱情?


司马懿已经忘记了前几十年的一切,忘记他身处何处。最终他犯了过错,他做了一个注定会后悔的决定。他在寂静的盛夏的宣室,忘记了那个迷蒙的月夜。他说,子桓,我为你做这件事。他的五指探入曹丕的胸口,把死亡的黑色积液连根拔除。在对方的默许中,这更像一次融合而非伤害。曹丕衣襟之下,是濛濛寒冰遮掩的一潭温暖的水。这温暖的颜色曾是司马懿记忆中对许昌、邺城或者洛阳的唯一感知。曹丕笑起来,嘴角的黑色渐渐变红,他不再需要呼吸了。司马懿看着手上粘稠的黑色。


蓝田美玉,叆叇生烟,一望已是肠断,怎可置于眉睫之下。

这是曹丕的血。他希望从未沾染。他希望永远都不会褪去。


太傅?曹芳叫他。司马懿说,别吵,先帝坐在这里,没看见么。

他心里其实知道,雾还在洛阳,漫天遍地,只是他从没感觉到。




(完)


【蓝田美玉】司空图《与极浦书》: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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