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局

给读到这里的您:很抱歉的是,我有些比较麻烦的事要忙,大概消失的时间可能有一个月,更短或更长。复试的名单没有出,说到底我在为一个未知的命运辗转反侧。希望四月的暖春能早些来。

本文是关于去年写的丕植文投簪和尘缨的后续——我想他们总会相遇的。其实也根本没什么必然联系,并不影响阅读。我本不该写这个,但我突然很想。我想知道人在绝望的世界里有怎样的魂灵。关于“陈王”两个字,只是我喜欢这个称呼,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再看时我觉得自己写得非常笨重、而且浑浊,抱歉。

 

鱼游进了陈王的眼睛里。它灰色的圆眼看着陈王和他行走的世界。这个行人眼睛黯淡,暮霭沉沉。死去之后,他坠入一个灰色的迷津。他是个独行的魂魄,簪着孔雀蓝绿的翎羽,像鱼游在海里那样,他飘忽地行走在灰色的土里。他又一次试探着问:你在么?那个吟诗的公子?回答他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白色么,是久病之人的脸孔,是未经霜露的飞鸟,是书卷里缠绕的蛛丝。一片鲜洁的纨素,层层叠叠压下来,把陈王堆成一座圆圆的茧。鱼眨了两次眼睛,陈王割下一缕头发,化成黑色的墨汁。从白色的纨素里卷出一双白色的衣袖,从白色的衣袖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那只手蘸着墨汁,一笔一画涂在布上。


陈王就这样读到他活着时曾经写的信。信很长,墨迹深浅不一,断续诉说他混乱的头脑。

他生在这个世界,预设了在世上能找到他降生前被许诺的命运。但是他少了一个兄长,他在诗里见到了公子。华宴的主人,不朽的诗赋。他的人生仍是萧索,他一生与文章绑在一起。

死前的夜晚,他的魂灵变成奔突的白马,嘶吼着来到魂牵梦绕的洛阳。在一座积满雨水的高台上,他拨开砖石,把这封信投入时光的罅隙。即使命运把我的双眼蒙上,我还是看见了自己的命运。我有一个兄长。我天生该和他一起,走向文学光芒的巅峰。

陈王捧着他一生心血的结果,用破碎的言语反复念信上的墨痕:

您好么,洛阳好么?您还会想起我么?登上顶峰后,您还忧愁吗?秋天的夜里,您还想起别离吗?

您来吧,来洛阳。我在洛阳等你。我的尸骨和残魂等你。我的文章等你。

请您来,在我消逝之前,在洛阳倒塌之前。无论现在的您是什么样子,请您一定要来。

这信写完。而这些都被划去了。曹植留下的是一行艳色的血。

“请你看看洛阳。”

——看洛阳,看什么?看石头。看树、看花,看轻薄游侠,看绯衣的歌女。看她弧度恰好的耳垂点缀的明珠如何被摘下,丢到瓦砾蒿莱之中;春衫的颜色是不是胜过新醅的绿酒,如果是,看它撕扯碎烂染上污浊的血腥。看他衰老、他死亡、他救国危亡、他背叛然后消陨于一场屠戮。看佛怎么来这座城市,建起高塔,焚毁高塔。许多人剃度,许多人弘法,许多人还俗。或者躲着在梵唱里交媾。洛阳,一日檐牙高啄,长桥落虹,羽林猎猎,戍卫森然;一日蚁贼屠戮,公卿作骨,无边血色,峨眉尽死。可那时我们的都城。只要我的公子还在人间,或有一天会到人间,他就会去的。洛阳刻在他的骨骼里。而我,我的爱慕,喜悦,等待,思念,悚惧,足够建造一座倾颓的城池。而它在人间的投影,就是洛阳。

 

陈王眨了眨眼,这一行字飘走了,像帆淹没在海里。他梳理记忆,开始断续地重复他人生的全部事实: 

我是曹植,我姓曹。关于我的生平被概括在魏书的传记里,我的谥号是思王。 

曹丕是我的兄长,曹丕已经死了,之后我也死了。我死在他之后。他还活着,三百年前我已经死了。他确实存在,可我只是模糊地知道世界上有他。

我们同时认识很多人,有些人喜爱我,有些人反对他。有些相反。当时支持他的人多。后来喜欢我的人多。我已知晓了后世的声名。如果在阴间能碰到所有自认熟悉认识我的人,李善、萧统、谢灵运,他们可能都会说:子建,你不要爱她。因为有的人怜惜我的命运,害怕这成为我德行的污点和我多舛命途的明证。

我怎会爱上一个在现实的泥泞中挣扎的躯壳。鄄城只有建安十年的柳树,后来长到一人合抱。洛神,宓妃,这是文章的精魂,是美的流动。经国大业,不朽盛事,我不信我哥说的。不,他说的也是我所想的,我们是同命之人。我坚信不疑。可是,可是。她被怨望和惆怅支撑起来,不会比一段水上的雾气更加长久。

骑着白马,捕捉黄雀的少年,好像与我不是同一个人,我是那个悖慢无礼的酒徒,去逝如飞的白马。 

可在我听来,这就像是在说,你不该爱上你的兄长,五官将,魏王太子…… 

他既然那样对你,当然也不可能爱你。但也未必。有些人就专注于把疼痛传染给他最在乎的人。

如果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抱有全部的忠爱,我的灵魂就只能属于他,我的文章和辞赋是为这位殚精竭虑的君主所作,我的游宴和行猎是为了陪伴这位礼贤下士的公子,即使我的喘息终止在鱼山的梵呗中,我最长的铭诔仍在倾吐对他的衷肠。 

而我不能。所以我们也不是兄友弟恭举案齐眉的典故。 

黄初三年,我来到京城。那里住着一位远绍巫山神女的精灵,是为洛水之神。我还记得她却扇的轻笑,是世间无二的明铛。她的面容我似乎见过,与人间的美人最美时可看比拟。有时像晓霞灵岫轻云秀月的薛氏,有时像渊默无言低垂眼睑的甄夫人,世间美人大抵相似,但风华百倍莫及。

她笑着,含了眼泪。但我希望洛神不要微笑。她眉眼弯时,我的诗句都成了死亡的遗产。比起故纸堆,她活色生香啊。

在十年的冥想里,我摸索出一张绝美的脸。娑罗树变成白色,我下山来。那个弦歌和利剑的时代已经过去,我的女神玉体横陈,裸露在冷白的沙滩上。她毫无悲戚之色,也不羞赧,叹息里满是丰美的笑。她说命运将会摧毁一切,摧毁意志建造的堡垒、它的手能轻易地毁去青翠幼弱的枝叶,树唯一能做的只有过早地白了头发。

 

这样想着,陈王走出了灰色的虚无。人的旅行就像一场充满巧合的梦境,似乎是他需要一个梦境,费尽心机地创造,要找出那个特定的人。他做梦时,被梦见的人醒过来。像阴阳鱼的黑白两瓣,痴缠又无法相融。原来,他也是个幻影,在梦境里独舞,而创造他的人已然厌倦,睁开了渴睡的眼睛。噗,噗!他梦想着的女神消失了,留他无助地在粘稠灰色的世界里徜徉。

明知道要破灭,要陨落,陈王骄躁地往回走,我为什么还要虚构她的形影?给她取一个不朽的名字?记录她与我有一段哀伤的钟情?我希望自己是洛神,还是君王?都是,或者只是幽夜的秋风在他想起别离的苦楚时,能化作一次柔情的慰藉。这个世界残破,所以我格外爱他。 

 

他感到命运的手握住了他的头颅。这只手冰冷,竟然也会颤抖。它向下爬,贴着他的脖颈。 陈王回头。不是命运。是他自己的脸。 一张僵硬的、褶皱苍劲的脸。天啊,他们有同一张脸。他再也想不起在一千个梦境里流浪的却一如初始的喜悦和爱慕,只有无尽的恐惧。他伸出手,他握紧兵刃,他精妙地扣住面具下那颗鲜红的心脏。他轻轻地敲击这件红色的细瓷,像生前无数次纵恣的驰骋一样,他只是一时血气之勇。可这间红硕的心房骤然裂开,深红浅粉的血液像一条花瓣堆积的河流,静静地涌出来。

这个刚刚死去的,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他从未见过,也不知晓长相如此怪异的相似是巧合还是命运。对陈王同样陌生的,还有杀戮的仪式。他如此轻易而残酷地终结了一个身份未知的活人,尽管他令他的生命受到威胁。他的双手无力地搓洗,这时才发觉血液如此阴沉浊重。怎么处理唯二的已死的生命,这是陈王来不及去想的。他思考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个死去的人会否是他被上天赐予的爱人?先杀死他,再从茫茫人海里找他。在他将要降临人间时,陈王在天上投下一束白色的箭,把他留在北方白色树林的青霭中,而自己孤身抢先投入尘世的波涛。

 

不会的。这已经是一个死人,如果那是他的爱人,绝不会如此死去又从无感知。陈王的头突然疼起来,他气结难言,冷汗一丝一丝追赶着滑下来。不,我没有杀死他,陈王想。他有矫健的身手、有力的臂膀,不可能因为一个倏忽就顺从地把生命割舍给我。但是他又默默的说:我在死后的梦里走了这么久,只见到一个人。我在短暂的生命里找了那么久,也没有找到我的公子。他死的时候我没看见,所以这是我欠他的。他的眼中流出泪水,浅绿色渐变成深蓝,凝成圆圆的斑点。

漫长、尖锐、持续的噪声,在这个无声的世界出现得那么突然、那么顺理成章、不容置疑。陈王眼前模糊起来。

他情愿这只是个梦。

 

这果然只是个梦。陈王环绕四周。在白色的无穷无尽的殿堂里,他看见了完全不同的画面。他看到的自己被刺死,胸口插着一把小巧的短刃,没有流血,干净地躺在地面上。这么说,也许他进入了更深的白色的死亡。他现在是一粒小小的魂魄,像一颗青色的胡桃,光明照彻他的魂魄。这个青色的失落的魂灵被光线所迷惑,连忙追逐着向上漂浮。

沿着愈加浓烈的光芒,他看到一张面具。他苍白、褶皱的脸以一个虬曲的弧度垂坠在尖锐的岩石上,周围散落着同样尖利的石子。这是一幅很新的画。它一定有个创造者。也许又一次在灰色的虚空猎取灵感时,艺术家新发现了这个白色的世界,急冲冲地存放他的心火。这颗胡桃很快磨成齑粉,成为涂抹的颜料。然后这幅画爆发出新鲜的色彩,动摇每一个路过的眼睛。他们惊呼,对艺术家恳切地说:您画出了一个活着的精灵。您看到油彩里、面具下的生命了吗?他不断长大,他快要跳出来了,您快杀死他!

他们听见艺术家的回答。在世上最后的一句话,艺术家说,不,我到他的世界里去。然后他来了,抛弃那个优雅的白色殿堂,把陈王从混乱的世界里拯救出来。或者说,至此陈王才长出了生命。然后他青色的魂灵飘飘摇摇,进到无穷的人间去。

当一个艺术家对创造的作品、生命、神灵怀有最大最深的热情和挚爱时,会想到什么?像行乞的贫儿那样,向神去祈祷吗?祈求把苍白的雕像赋予真正的、鲜活的生命?不,他应当更进一步,站在前代艺术家积累的经验上,把自己还在喘息的、年富力强的生命杀死,压缩成艺术世界的符文。他舍弃了现世的生命、加快了它的凋零,与你,他的挚爱,在静默的国度里永荣。 

他创造了少年,又导演了一场自毁。少年张开他举世无匹的眼睛时,他就知道自己命星将尽。他的灵魂在完成的画作上永远得到了安宁;而少年拥有了生命,渐渐长大、变化、成熟,命运的桂枝褪去了它鲜艳的颜色,他在零落的风里拼命瑟缩、抖动不断累积的灰尘。

在同一个或者不同的时代里,他们分别触摸到了类似的困境,被同样的命运拥吻。文章并不憎恶尘世的冠冕,而上天挑选为他写诗的笔时,只会考虑天赋和灵性。只是那些天才的笔,满腔的热情,更容易受到人世变换的伤害。

因为他们活在不同的时代里,才能保证温柔地想念彼此。他们感情再好,也不能说出一句柔软的话。蜜色的年少的夏日被他们分别默契地抛弃了。

他只能靠残存的意志而活。

 

陈王终于触摸到光的尽头。它在盈虚交替的轮回里放射着强烈的光芒,世间的种种歧异的命运都在不朽的照耀下冰消雪融。他摘下这颗胜过明月的珠子,猛地砸向无尽的白色壁垒,它爆裂,并炸出同样颜色的粉末。

“砰——!”

这是最后的声响。

他回头。

曹丕修长的身体僵卧在画的另一侧,碎裂的面具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他的脸上。

水从无尽的深潭漫上来,细弱的灰色鱼苗在水面逡巡挣扎。

洪水滔天。

陈王跌坐在画上。他要燃尽了。

游鱼轻啄他的脚踝。

他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把最后的目光钻在面具上。

白色、沉默的世界毁灭于咸腥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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