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铺

又思考了下,本文的嵇康,向秀和其他人恰是之前说的可喜和可哀的人物。但从个人感情,这些人有动人的气质和文字,令我非常喜欢。朝阳袁台子东晋壁画墓中绘有屠宰图,那时人就把肉悬挂在木柱的钩上,但我不知能否用肉铺和集市来叫,只是这些词有一种残酷的诙谐。


一颗神圣的羊头,悬挂在集市上。

羊的双眼眯紧,滴下几行黏稠的羊血。而另一颗赤红的头怒瞪双目,血已经干涸。路过的太学生慑于这双眼睛,常常在屠夫忙乱的摊头默然良久,似有所伤。


“被宰杀的牲畜,太牢的祭品。竟然悬挂在屠夫的木柱,竟然俯瞰我们威严的洛阳、挑衅大魏的天子。真是怪事!真是僭越!”


阮籍在上表劝进时,用了他一生最谨慎的辞藻,毕竟他已经穷尽一生减少任何泄露本性的可能。 唐代的五臣说他心怀魏阙,后来又有人说那是五个沽名钓誉、等着走捷径的终南隐士。而这一切已经是不可知晓的话题。在所有劝进文章里,他的名气最大。他把衣襟上的酒晾干,问向秀说:你还有想说的话么?我已懂得了一种文字的秘法,可以把真话掩埋在墨字下面。我可以醉,我可以说话。我可以。我都可以。向秀说,我已经不会说话了。

嵇康有精湛灵巧的技艺,他为了庆贺向秀注解庄子的精妙玄意,曾打造一千万点光亮的不朽的火花。嵇康在阳光下打铁,阔大明朗,像白日的朗照一样雄壮。嵇康在月光下打铁,炉火如星,辉映皎洁,清光如昼。向子期在铁器的敲击和风箱的旋律中望见庄生踏北冥的云气、伴随焦渴地冲向大地的急雨,闪现在尘埃和野马,山林流动的气息中。他和嵇叔夜在天籁的敲击中相视无言,彼此的眼里长出八千岁的大树。

向秀收藏的金色火花早就在春天枯萎。“巢父、许由这样的狷介之士,不谙世事,只知道虚妄的自由,怎么能通达尧帝广大的心意呢。”在得到似是而非、模糊难辨的一个满意的神情后,他终于喘出一口气,在凄惨冰层中沉浮许久的心找不到释放的理由,只能沉降到更冷的冻土。他的喉管急促地抽搐,仿佛他真有无数未尽的言语。他像马迁、许由、李膺、孔融那样,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他终于不能。


嵇康死了。嵇康的头熄灭了,嵇康的尸首流淌在泥土里。这没什么,人会死,神明会死。太阳会死,松树会死,精神会死,崇高会死,琴声会死,浩歌慷慨的白衣会死。而向子期仍活着。且他果然不说话,他一生的文字,都比不上那句有名。子期辞令清拔,寄慨遥深。他有嘘枯吹生的本领,守着叔夜的火花,把未说的话吹进衰残的命里。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一颗雄伟的牛头,悬挂在集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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