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他记得日暮晚钟里听过的琴，跨过溪涧送风共同寻访的隐士。在他未见过长安的宫阙时，已在流水杂沓与浩荡松风中听过了京都所有的声音。沽酒的脊背弯折的老人，酒瓮的边沿飘过细如羽毛的虹霓；阳春光照无垠，太阳燃烧时兹兹的响——它深知它即将灭亡；以及那些惯于缄默的红妆少女，金盘上捧累累如玛瑙般红的樱桃，纤细的足音在玉阶上汇成整齐的涡流。李君的弦忽然停了。他回神见孤鸿的徘徊，林木比往日更深。他们同时蘸透了长安。
他发觉自己结满了露。这种寒夜的霜白即是不需劳动唇舌的送别。李君未曾说透或者不必去说，斗酒自劳，放迹红尘，行觞玩月，刃如霜雪。那些城市里表演的悲欢，容纳了一个人在尘世的所有想望。
他接过李君投来的剑。餐霞的仙人没有在他一生中最年轻时寻到，而湍流响成雷声的幽壑却隔开有别尘寰的洞天。崖高千尺，江声如鼓。瀑布荡下石壁的缺口，如灰色毛皮包裹的银白的獠牙。水声叩他的脉门，峻急如苍鹰在枯草间的骤然回旋。在默诵经籍时心里凝聚的想望，忽然与他的姓名一同被忘却。
李生回看他的一眼，若有笑意，继而投入汗漫无涯的沉默。何止是毫无惧色，他熟悉这一切，礁石与风浪的哀歌，如同大道上的少年弹剑击丸，夜宿船家犹未炊熟的菰米。山石酝酿着崩裂的胎动，人家暖意催开的第九枝桃花，这些奇妙流转的万物，与此刻生死一线的险境同样令人欣悦而餍足。
他对眼前如梦幻的飞崖激水感到比泡影远为长久且黯淡的迷离。他遇见这山水，不是因为年少时纵马的壮游，也并非是在某处黄芦茅草的野店鸡鸣里见到了李生。造化在人间投射了一个辉煌的意象，李生的白衣即涵盖了五色流动，而此刻铺面拂耳的水雾波涛，无不是他胸臆中无限激荡的波澜的外化。唯此，才有他神色于无限激荡中的自在安详。
他不再遥望那片不可捉摸的白衣，站成同样寂静的矗立，双眼落于苍茫。
如果世界如传说中确为远古的巨人所造，他们今天触手同握住了乾坤，才共同撬开天地的心脏。水雾劈开石上一株细弱的红花。他突然感觉到，万古都是尘土。那些埋首章句的硕儒以字句作光亮的兵戟，与待漏入朝等候鸡舌香弥漫出恬淡气味的显宦，他们与他同样苍白，同样空无。而凭白衣浮于沧海，射长鲸钓巨鳌的人，他在这里。李生的名字与鲲鹏和沧海连在一起。酒酣时李白哼唱的海上，那些歌谣与传说中永恒旋转不破的与深潜于蔚蓝色的白浪与长鲸。他的理性使他相信一切鲜活而温存的情感；而今他终于对它们深信不疑。
他明白自己是谁，为何拥有姓名。他的生命也并非宇宙间偶然坠落的泥点。他想起了京兆和杜陵。
李生有上古时代一气相通的逍遥，那种他作为尘网中留名的世人不得不欣羨且怅望的秋水与高树。
他与银瀑飞流之畔的李生只有十步，这短过任何思念或追逐的距离。
但是。
他的逍遥不在这里。
向晚日夕时，诗人每凭北斗隐约的微光仰望京华方向的天际。与长安夹道的红白芙蓉同时想起的，还有飘荡的心气，与楼台上芒砀层云。楼台在想象中愈宏大，而更伟美，因怀想而平添每一个平凡的行人与居民无法触摸的隽永气质。它镀上流淌的金黄，像一篇恢弘的大赋，与文选和永徽律一起刻在唐代的海岸，湿润的苔色长出绵密注脚。
而长安的城门关不住曾为它的碧瓦雕梁点上赤青烟霞的衣袖，他仰天出门时，城市里悠游的白马，御苑中停留的鹰鹫，同时倒退了一步。而世人无动于衷，只惊诧于天穹最高处升起一座水晶的楼阁。大笑出门时他没有带走楼头的风声，但虹霓与明月是更广大的、只为他而奏响的琴。
听琴和同游的夜晚，皆明月的光照，松风吹走的水汽聚成了一片白色的云。它的白色时常攀爬在他心房的暗壁上。
他心里的那一片已经磨平，故更爱此云的无情。
蜀地避乱的衰老且多病的诗人，仍能想起琴音回荡的壮岁，登台清啸，万古不过是拂之即去的微尘。
大江滚滚而来。
他在水中。
忧愁如当年，从未断绝。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世情心意，两处茫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