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

今天对我很特殊。我把它写下来,有人喜欢,是人的缘分;无人记得,是我的缘分。

现在可以说了,我永远都爱他。感谢您读。

 

黄初七年夏,文帝梦见有人梦中为他讲故事。

某些时候,他站在山上;某些时候,他与父亲站在一起。距离并不遥远,但不会更近。

 

托孤的臣子都来过了。文帝明白,他们都值得信重。他的太子沉静且见从容,先前的颤抖,不过是每一个收到命运褒奖的年轻人小心谨慎的第一次尝试。

最后只剩下抚军大将军。他们共同看了日影的推移。

臣逾越了。司马懿说,他探了文帝的额头。

他的手好像凉了很多。文帝这么想。而司马懿很快想要收回手,似乎被冰蜇了一下。可他终于没有。

他离开时走的很慢,忽然回头。在这不合礼仪的回望中,他的脸变得陌生起来。苍老又陌生。

文帝感到不满。能对死亡报以冷漠的,只有他。仲达看过的死亡,与他所亲历的,并非同一种介质。

他不相信一种因他而生的名为软弱的物质将进入辅臣的意识,这让他难以接受。

 

 

夏夜少有的清凉蹲在皇帝的肩头,他在安宁的睡梦中醒来,星光经夜间风尘的掏漉,泻成一河银光的白沙。

文帝对天上仙人洞传说缺乏持久的兴趣。他在虚空拨乱了墙上的烛影,等白昼掀开夜星将揭露这个梦怎样的隐喻。

赤青尾羽的鸟伴黄昏时宫阙的滴漏,躺进他无序的梦。

梦中的少年戴着高冠,青衣间陆离香草。

 

三步两步,少年就走到他梦的源头。他跪伏在榻边,侧着头看他的眼睛。阿兄。

是你。文帝辨认他的神态,推断他的命盘转到了哪一年。

在梦里,也不叫臣的名字么?少年期期艾艾地问,兄长。

 

文帝叹了一声,子建。你又在饮酒。

酒不好么?酒让人舒心。

少年的脸染一种晶莹的粉红,我饮了酒,见到了一朵花。

他摊开掌心,有一点浅吻般的淡淡金色。

你见到她了么?

天子的贵人,臣不敢去见。他嗫嚅道,是风吹来的花。

 

文帝莞尔一笑。

还记得么?你比我先到了洛阳。

曹植的神色迷茫起来。他被尘世重新锻造的十年之间,早已失落了因单纯的胜利和奇遇所感到的快乐。

 

臣少年时,在洛阳梦落了一朵淡金色的花。它很特殊,臣弟记得。只有五瓣,没有香味,却好像在发光。纤弱却不凋谢,人间没有这样的花。我真的去嗅时,花就不见了。我醒的时候,仿佛做了长梦。洛阳长满了白色的荒草,走兽与飞禽有同样疲惫的眼睛。而梦里,我走在它三百年来的繁华里。只可惜,没有人认识我。路过的人都穿淡紫和深绛的布衣,交谈时先要问候一句“虚无”。那时侯我想到,我与这座城市一起酿造了漫长的等待,只能以远离的形式更加接近;我想起洛阳与我,是多么需要你。

文帝记得建安十六年。他做了一篇孤独的赋,关于秋天与思念。上西征,老母诸弟皆从……他选了四个字:不胜——思慕,不胜思慕;思慕。他的思一向如天女的线,轻灵巧妙,未曾断绝。正是这根细丝弯弯绕绕,在对方的梦里绣上一朵黄金的花。而他的慕,浸透柔软的苦味,如果真要示与旁人,必先说蛩鸣与思妇。何况他所拥有的洛阳,在多少年前,曾记录过少年曹植意有忆恋的轻愁。

 

 

曹植趴在他胸前。“虚无”就是这样的。他画了两个同样大的圆圈。只要我先说,你就听见了;你听见了,就在这里回答我。我不期待回应的内容,只是回应让人非常幸福。

他细瘦的指尖点文帝胸口的白衣,忽然说,你的心跳有点弱。

他这么说时,文帝真的感到疼痛。他对时间和空间的铺陈形式感到痛恨。行年长大,知前事非;巡游九州,而天子富有的天下,并没有一处可以立命百年。并不是同样的心说同样的话,喉咙里便会开满兰房的芳草。

是因为疾病;而不是我对着世界,真有什么值得追悔。他微笑说,但是现在,你在洛阳。

 

曹植抽下白玉的簪。他想起那个邺城的午后,他们研磨展卷时,共同幻想霓旌翠盖,与水流中漫舞的游女。

-南国有佳人。

-邺城郊外的尽头,自梳长发的鲜红花树。

-寒夜里丢失的白马。

-建安二十二年,在薤露哀歌里捕捉疫气的白衣少年。

-那根自弹自唱的弓弦。

-是黄初四年。

该我了。文帝说,最长的一次,一夜间你不肯放我的手。他看着曹植皱眉去想,很自然地给出了答案。兴平二年的冬天,在兖州。你的脸很烫,额头上都是汗。他忽然无法再想下去,而眼前的人已经长大。

曹植笑出声来,我以为只在我的幻想里。

 

 

这七年来,他自顾自地说,每年,我的胃里长出一块故事。

在雍丘的晚上,我只说了前面六个。最后一个,我没来得及告诉你。跨过许多流泉和高山,鹦鹉去朝见它的凤凰。每一晚露宿的枝头,它为凤凰写一联五言的可歌唱的诗句。它的绿衣磨出诗句清澈的翠色,在万里的漂流间剪去所有华彩的翅羽。它想象凤凰的眼睛和羽翼,那是山林和大厦都调不出的颜色。

 

文帝觉得他的胃折叠起来。

他的血如此真实,像死亡特有的锈味。

最后的夜晚,曹植说,它看见火光。那是一种无温度的自燃,像西方的传说里,须弥山顶普照的光明。

他捂住嘴,特意压着嗓音,凄惨地哭起来。

 

 

文帝定睛去看,他是一个女人。博山炉早没有烟,发出一种金属质的青色的冷意。

皇后再抬头时,几乎看不出泪痕。

皇后。文帝出声。在某一些时候,他的意思就是,不要再哭泣了。

她在他的注视下顺从地起身。将离开时,文帝牵住她的手。

皇后在病人的手中触到一种别样的物质。从未有哪一刻,她如此清晰地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她注定停留更长的时间。这种戍守和等待的天性潜伏在她的血液里。她未嫁时,那座高台就已经筑起,即使有洪流在暴雨中千年万岁的高涨,它永远不会坍塌。

 

少年丢开淡金色的花,又说,你没有带我去观涛。江东的水,邺城的河,无法比拟盛世里白鹭和蛟龙盘旋翔止的磅礴激水,还有帝王将山河日月任意摆放的广大时间。——你记不记得?

文帝不忍拂逆那期待的眼睛。他的灵魂站起来,翻开幔帐外堆叠的竹简。他回忆的书,厚如一本沧海。

少年环住他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怪你。

你还记得建安么?他感到有点委屈。

文帝说,为什么不记得?那不独属于你。

好好好,他把哭声压下去。兄长,敬我们的建安。

敬你。曹丕。

 

曹植在他身旁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文帝抬头看向窗外,邺城的阳光照进来,亮得刺眼。

华宴上明烛高照,等待着合唱一首新诗。


玉树高大巍峨,光照如几千年前的神明。

那个少年的声音,清朗温润,像草木绽在深水里。

我带你到虚无中去。

 

谯国的雪还是这么冷,屋檐从没有融化的迹象。

 

你不是曹植。文帝说,你是死亡。

不,我不是。雍丘王在他的封地。

文帝笑起来。我明白了。

雪落下来,他吻了他。



人生实难,

愿其弗与。

风流云散,

一别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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