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恨
钟王要告一段落啦。因为本来是想挑战日更，七天也算有始有终。以后有脑洞还会再写，其他的故事也是。谢谢您读。“魏讽”两句改自《魏晋玄学论稿》。
正始十年秋，王弼躺在风里等待。
他有一个秘密，连情好狎昵的钟会也不知道。
他不懂生死。
他也不懂人间。他死之后，世界会敞开，还是封闭，他并不能预测。
连夜的梦魇里，他见到丹砂符文，礼器损毁。
魏讽之诛，汉世将移；何晏既丧，曹祀不祚。清谈与国，岂非两伤。
他嘲讽地笑了。
钟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突然发现自己错看了王弼。他爱的这个人，原该去恨。年少时的爱恋要被这样不堪的秋天画上句点，连带着在多年以后，他心里总是难忘那年秋天的肃杀。
空气中带有沉重的灰尘，死亡的密使在洛阳的砖墙和门板间游荡。疫气显然已经放弃了王氏注定陨落的门扉，钟会登门时，只剩秋风在房室中回荡。
也许知道命在旦夕，他终于得以见到王弼。秋风肆意摆弄王弼无力的头颈、衣裾和四肢，他的脸上带着西垂的太阳残存的艳光。这点阳间的光彩也十分微薄，只在眼睫上流转一瞬，就消失了。
他们相视一眼，彼此眼中的隔膜仍未褪去，时间好像只消磨了王弼的生命，并未使伤痛有丝毫转圜。钟会不想承认他眼中流露的迷乱。他从不知道少年时懵懂的爱恋会以恨终结。王弼像一个虚妄的假鬼，为蛊惑他的心志而降临人间。他痛苦莫名，而对方志得意满。可是，王弼既然满载着虚浮的胜利，又怎会以残破的病体谢幕于人间。
他尝试着接近那个被风拥抱的濒死者。如果死亡真是黑色，王弼的头发就是与生俱来的预兆。早在初遇之时，他见王弼的长发虽然枯黄且憔悴，但从来都十分浓密。偶然见他对镜挽发，在明镜的照耀之下，王弼苍白的脸与伶俜瘦弱的姿态天生就是一个永恒的秋季，日暮暝色，云霞夕霏。
而现在，长发更像是疫病豢养的妖魔，吸取王弼残存的生命。他平素论道和驳难时通透洞达的浅淡笑意，嘲讽和羞怯时流转出的、不可捉摸的一丝漠然，那些曾经迷惑了年少的钟会的光彩，终于都顺着青黑的荒草流到了死亡的掌心。
听说人死之前，脸上会爆发出至为满足的极乐的神采。已是至为不堪的绝境，他只剩下一点点隐秘的希望。道的玄妙宏大是如何收束在王弼羸弱苍白的身体中，而他若真摆脱了肉身的瑕累，又会以怎样的威势和浓烈的情感统摄自己的时间和记忆。无论在王弼生时，还是他死后，自己独自行走的时间。如果真的无法挽留，他只想知道。
王弼决定说一句谎话。他已经决定离开人间，但并不知道怎样面对这唯一的故人。尽管王弼平素懒于说谎，缺乏锻炼，但他具备这项技能。上次，你问我如何窥见圣人的秘密，他喘息着说，那些时候，我喜欢你围着我、牵着我，所以不肯告诉你。我很对你不起。
你记错了，在初见时，是我们的第一句话。王弼抱歉地笑了，对。钟会恨声说，我不想听。我只接受诀别的遗赠。如果你还不想欺骗自己的心，就知道这些都无法断绝。
不，王弼滴下泪来，我现在告诉你。
他像一个穷途的鬼施予他即将厚禄显达的故人最后一点微薄的馈赠，这很简单，你能参透。你要记住。
士季，生死是一件小事。
我在泉下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