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

这几天在一条路上重复地徘徊。我的生命有亿万分之一的部分在垂柳河边描红。

我为路上的柳色震惊。作为行道树,它竟然美,如此之美。

后来路转了弯,白墙上有鲜红的果。

墙上有柳枝,它总是能活的。我小时候就插过。我还记得来路上,想昔我往矣,想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抒情成分很简单,但是它不一定需要多复杂。尤其在萧索寒苦的人,偏要这一句无数时代里传颂过的风雅作支持的屏障。后来的人越过重峦叠嶂的文学山脉向前看,似乎平直的抒情是高古的同义。

 

陆机二十作文赋,听上去像个童话。(所以我们觉得不是二十2333)

我喜欢他那些深芜和婉转。

听上去像一个陈旧的议题,关于作者、与除了作者之外的万事万物:是洛阳塑造了陆机,还是陆机塑造了洛阳。

这让我想起纳博科夫是一个美国作家。

因为种种原因,我不得不抛弃深爱的语言。

这种语言在我,不过是涵盖了雪、土地和圣彼得堡;世界上有的人说不同的语言,用其中一种语言演讲、其中一种语言写作,其中一种语言抱怨或咒骂;被遗忘的、它却是在沉闷的舌苔上燃烧的死火。


而包豪斯设计理念的奉行者,可能要散步在耶鲁大学黄叶堆积的校舍,才能去想1933年魏玛关闭的校舍。由所谓的“艺术家气质”所界定的、那种不自觉的离散,竟然成为艺术家区别于大众的特点。

我看到那些流畅的、符合工业理念或者说帮助我们定义了现代世界的线条时,离那些编织和锉磨出的绳结石器,不过也是几千年。我们看到这世界之所以为这世界,其缓慢演变和骤然突起的生长里经历过多少人的尝试和失败。

 

 

纳博科夫这种话,我是没有资格去评价的。大概只能记得。

这本来和时间没有关系,但本文提到的人,渐渐错落地而形成了重叠。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海内知识,零落殆尽。我很年少时读,想到海内可以交结的风流名士,一个个数,有那么多,怎么会殆尽呢?大约只是作者夸张之词吧。后来我好像明白,对当时人,我总是不够知道。他生活在一个丰富又立体的世界,就像我活在今天一样。那些人,别人没有见过,孔融怎会没见过呢?

 

为金石录作序时,李清照用两个人标注她的岁月:少陆机作赋二岁,又过伯玉知非之年。后来读了她的岁月,记住那个无何有的桃源乡,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人,是否可以推论,在那时他想起了书写陆机的李清照。得失在恒久的宇宙中是否可以圈成一个轮回,我算不清,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注定凝在别人笔尖的女性,说起杨广与萧绎珍爱的图书,是否想到烧焚的灰堆里曾记录过百代的文宗?

 

我真想念有陆机的洛阳。

四十叹逝,这确是他亲口说的。

朗月与重岩,他都写过,后来又定义了他。

月光那种不可捉摸的丝线结成尘世的网,又涨起海上咸涩温暖的澄水,最后涂抹在纸上,像黄金的矿石被数千年的风研成无重量的粉末。

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

他拥有月光和金屑。

他的过去苍白空无。

他提起笔。

 

臣闻

——烈火焚金。

 






注:

陆机《演连珠》:“臣闻理之所开,力所常达;数之所塞,威有必穷。是以烈火流金,不能焚景;沈寒凝海,不能结风。”

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

孔融《论盛孝章书》:“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海内知识,零落殆尽。”

唐太宗《陆机传论》:“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

《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纳博科夫《关于一本提名为〈洛丽塔〉的书》:“我的美国朋友没有一个读过我用俄语写的书,因此,对我用英语写的书的优点作的每一个评价,注定是不可能准确的。我个人的悲剧不可能,也不应该是任何人所关心的事,然而我的悲剧是,我不得不丢弃我与生俱来的语言习惯,丢弃我的不受任何约束的、富有表现力的、可以得心应手驾驭的俄语,代之以二流的英语,却又全然没有任何这些道具——蛊惑人的镜子,黑丝绒的背景幕,以及含蓄的联想与传统——而有了这些道具,风度翩翩、穿燕尾服的本土魔术师便可以巧妙地运用,以自己的风格超越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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