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星期天的事。
注意⚠️芙蓉花及芙蓉花的爱慕者请勿阅读(。ì _ í。)
再预警一下,比较矫情。
我忘记我曾想过芙蓉花。今天去找我过去的记忆,它的容貌应该与字形一样美。
那种在秋江千里上将将摇落的姿态,仿佛是颔首,仿佛只是钗环的颤袅;仿佛看见了你,仿佛没有。
我们上次停下时,讨论了木槿花的颜色。与绣球类似,它们忽然是蓝,忽然是紫。每一次眨眼都有不同,或许真正的颜色正躲着你。它将要大摇大摆地旋开,而你不会再来,这一天,这一刻。
她说木槿和菊类似又不同的离枝;我想到滚落尘土的山茶,可以附会折颈的美人。然后我们同时想到反例:金黄色的、引元微之爱慕的花,也会一片一片剥落黄金的光彩。要等着看“抱香枝上死”,或者是有趣的“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可能要深秋了。
我从未说过我们心里必然都求索过的神女。西洋镜里,透过紫檀扇骨的罅隙,一段腻着淡香的粉白脖颈;或者是我们民族原处的粗朴语言里,神女已吻过无名诗人的眼睛,“断竹续竹”,“卿云之烂”。我们共有的记忆里,对那个行云布雨移山倒海的神秘力量作女性的想象。她冷酷,而且美,无异于支配,却永恒超越于人间。
这样的神女,行迹或许在旋生旋灭的时间的云里。从未经过我们的口,她的名字依然是未知。可是那些金色棕色头发,对着字典读《昭明文选》的人,谁说他的呼吸里,没有被她的芳香浸透?
抛开诗文,古时候还有画图难足的秋江落木,与人间难寻的神仙画图。千里秋江,远浦归帆,棹歌摇橹,松树大夫。如果我有生之年从未见过淡墨的山水,是否能凭文字模拟古人心中画笔在连江夜雨里染出的不朽?
她说:我知道它是芙蓉,真是——
大失所望。我说。
小心。她说,它会听到的。
她又说,我感到失望。我最初读到芙蓉花,是在《红楼梦》里,那么清洁高雅的花。
我说,我也是。风露轻愁,很多人都是。
我觉得它叶子难看,至少,过于萧疏,不衬它天然冰玉的花。
我说,我也是。
然后我看它疏宕的叶,和在我浑然无觉时已开的花。我想到它的根和叶,它的摇落。就像我看到甜美的果实与枯朽酿造的苦涩未来,透过任意的人,看到无别的结局。
银杏叶逐渐看出黄色,柳树还很还很青。孔雀的幼鸟的灰衣,一点一点绣出光彩的蓝;天鹅也真的有褐色的、褪了一半的暗淡羽毛。今天来时,鸟与之前见到的已不一样了。我想到上个月一路上气味腥臭的果实。它在我的少年时代非常香甜。我对白果的香气依依不舍,一路走过晚课、体育馆和终于做了夜宵的食堂。当时是不会觉得它甜的。虽然香,记得心里却有很苦的事要担忧。如果每一寸的行路都要揣一件惴惴的烦心事,回头想起来未免怅怅。
我想起我不肯吃螃蟹,只是怕浪费时间,这很值得批评。这显得我很无趣,又可恶。不过,其实佐蟹的姜醋更好吃。引人垂涎的,也许多过掰开蟹壳时亮眼的鲜红暖玉。若有人持螯饮酒,自我美化一下,就是当世的毕卓。记得南朝时北人鄙薄南方食虾蟹的口味,中唐时韩文公也不惯,说是不堪南食;今天看到有日本学者把韩愈《答柳柳州食虾蟆》翻译出日式吐槽的风味,大约与王丞相苏学士一样,可发一笑了。
我想芙蓉的意识也许不再这株花树上。
听说秋风迅疾而冷,乘此风翔游天宇,应该有冷透了的畅快。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晚上自然就无人看花了。可惜它,也可惜我看过的昙花。
这种古来有之的凄怨想法,我一向觉得多情的是人。天赋一段,自作多情。她提醒我,花会听见。我不如她。
秋天还是来了。我很喜欢它,我像喜欢春天一样喜欢秋天;我像喜欢历史一样喜欢这个季节。我像喜欢诗歌一样,喜欢诗里的秋天。
秋士易感,这是一个传统。感秋寄兴,潘岳说的是一种,杜甫说的是一种。“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他好像有些高兴,白发让他很自然地在这注定流传的赋篇书写姓名;他一贯也有这种矜持。少陵的诗,我不想说,我太喜欢了。
可是它真冷啊。我真害怕。如果花是无知无觉的,我羡慕它。它有无人问询的夜,与烟月里无人的寒水。
楼下谁家烧夜香,
玉笙哀怨弄初凉。
临风有客吟秋扇,
拜月无人见晚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