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的歌人与我们都知道两句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多少年后我走在咸阳的街衢,听老人说扶苏是秦帝国最后的仁义。
而当时,扶苏并不以此居功。
紫台的旨意如此清晰,他可以默诵那些熟悉的言辞。它们向来锋利,只是这时到达了冰寒的极点。在他不断悲怨被抛弃的北方的夜里,也曾希冀这是无上的信重。
他们的决裂已天下皆知。秦地的故老,六国的旧族,南北行道和桑田间奔波的黔首。连仇视秦国的人都知道这个绝妙的契机,而君王的眼睛仍如此遥远。
强壮的帝国竟诞生了柔弱的胚胎,而他偏爱道德经年累积的无名的光环,拒绝像牲畜的撕咬与厮杀。
狂风吹来时,他竟然只能垂泪而已。
六国磨灭的文字像山中卷曲伸展的花草,尽管新一轮的秋已经凋零。天下的刀兵早已熄灭,百姓未曾染色或早已磨损的素衫,像秦王子婴出城请降时衣上雪白的光华。老人虽像是怀旧的耆老、儒生的对头,说起过去的人物,语气与伏胜并无区别。易水的歌吟呼应大梁满城的浮尸,沙丘吹来咸涩的风,连山中鬼魅也不忍去看。好一场灭世的大火哟。现如今我们都是黄老的仆从。
那么,我问,您怎么在灰烬里找到最初的火苗?瓦砾中找到跌落的明珠?
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他只是知道。
比起冒险背叛与不忠的罪名,他宁可选择死亡。
新生的帝国最适宜毁灭,不朽的仁义最适宜消逝,轻柔的脖颈最适宜吻剑。他们一样刚直。
剑上波动的水光,映出残魂死前的神情。
这是御赐的宝剑,宣告他的命运。父亲赐予长子,帝王赐予下臣,已死的人赐予远方的生者。
风在草木间流动,它们都知道骊山坟墓即将开启的诏告,比生人更早。
而扶苏不知道。他向南方远望,帝国的楼台在无尽的春色中崩殂。他希望自己的生命如一句微薄的嗟叹,在秦万世的梦想里消隐。或者御辇宸游,六合之内,浮云与日光向这不朽的王者朝拜,权且作他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