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鹊

算是……魏王与太子的粮食向吧。还有子修啊,文烈啊,子丹啊,是文帝宗族之内的情分吧。

觉得最近文笔变烂了,可能是寒冷打击的降智debuff吧……对不起请稍忍一忍_(:з」∠)_

一切建立在虚构上:if短歌行是在譬如建安十三年的戏剧化的场景下被创作。

 

曹丕随他的父亲到战场上去。开始时他特别年轻,后来逐渐长大;他吟咏过草泽间残破的红缨,也曾怀抱一颗破损的头颅,细细拼凑它含笑的生貌。将令传来时他正恍惚,指尖摩挲它空洞的眼眶,想象也许曾有乌黑的眼睛。

无名的白骨,也许却是旧人。偶然闲步于新成白骨废墟的战场,清理骸骨时,他无端这么想。

官渡当年的柳树,想必是密叶流光,青丝满头;而当年捻一抔黄土的少年,还不知他与它的生命谁更长久。他如今自然已经长大,手臂有力,血气充沛;而当年发尚稀疏,勉强抓一个不成形状的发髻,身体受累于铠甲的沉重,更怨憎自己的弱小。他那时欣羡过的英武少年,首先是兄长曹昂。更甚于数日才得一见的父亲,那个在后来只剩下四个字的“家兄孝廉”,曾经是更复杂的物象组合:发丝飘飒,眉如峰峙,低昂的长剑、纷飞的旌旗,温柔而宽广的手,青草绵软时颠簸却安稳的马蹄。

过去他以为,告诉他的会是兄长。兄长却未来得及说,他曾有怎样的鞍与辔,驱马与主帅保持怎样的距离。以至于他第一次作为长子走在主帅的身侧,总能感到若有若无的失望目光。

 

失去了可追逐的形影,他逐渐,为使骨骼能适应故人的铠甲。往来于田猎和行军,以军士的马蹄印上黎阳与邺城;用辞赋家雕琢宇宙的眼睛看过江海、苍芜与深林。乱世中的少年与骏马最为熟悉,而每一次想起书中唐尧虞舜的盛世,他心里总流出一粒殷红的血。

他路过三晋旧时的城邑,攀缘的古城上葵藿丛生,想白登道上,汉军不还;而往来奔波在中原的土地,每行过一片山川泥泞,都想起在父亲诗中的西京丧乱,豺狼方逐。

 

 

先王横槊赋诗的模样,我心里时常怀想。多年后的一天,他这么说,对面坐着曾做五官将文学的夏侯尚。伯仁亦通文学,词锋却钝,然而善于沉默,值他怅然神伤时,不发一言,面沉如水。曹丕透过他恳切的眼睛,凭那种同样深而亮的色泽,想起他无缘回顾的荆楚大地,江面映照深浅灰紫的层云,与云上郁积的长明的月光。

 

 

他又一次看向阵前六军。王师之南顾荆楚,自然率土皆服;而他临凯风而远送,观军容整肃,想硝烟征伐于千里之外。

北土寒冷,秋色如霜。元是高树悲风的萧索冷落,而凄风中渐变的夜色在阵前沉寂。

风烟澄定,旌旗猎猎。长烟引素,沙汀雪鸟。

 

曹丕正二十一岁,自觉诸事无成。较亡兄举孝廉时,已蹉跎了年岁,而放眼诸兄弟间,来事更不可知。父亲确曾教他诗文与经史,戎马行军间,定省时不变的考察教训。

无论在书卷里怎么接近,他习诵的思想与慷慨的古歌,他仍然如此遥远。而自己在偶然的切近中建构的亲密与信念,总在疏忽即逝的马蹄间逐步拆解。比如仓舒无血色的脸,贴着冷汗湿透的蜷曲碎发,似乎在死亡的深水里浸泡数年。一个活着的后代,是否比死去的更加冰冷。

曹丕逐渐明白,他的人生是更漫长而琐碎的战争,由日复一日的等待、兢兢业业的守候与挫败时仍需维持的柔顺质地所锻造。杀伐的场景并不果断,偶然错过后,结局便是无法回转的悲剧。多少次他在葡萄美酒的酣醉里以为人生的至乐就在这一瞬的恍惚,而他的脖颈早已悬吊于命运的铡刀。

他援笔作赋时,纸上端丽无双的模特儿,正是那个蔡伯喈的、鬓发渐松的女儿;还有她黑如墨丸却噙满白霜的眼睛。在战乱的时代,即便作为贵女,亦将折腰于草芥般的命运;而经籍与青史的沦丧在帝国的中央无可挽回地溃散,多年后白璧一双换得一缕胡笳。

 

 

山猿的啼叫隐没,而歌吹声飘摇在白旄素霓,龙骧千骑。兵戟也在歌唱,而将军的须发闪亮。朗日的光照曾整经年累月地燃烧他的铠甲,而蜉蝣从漳河之上追随至此。在这些雪白的磷光熄灭之前,将军在万人呼喝的簇拥间,接受了命运的加冕。月光不渡鸟飞的羽翼,随歌声的律动,将军也许正自忆生平。

一时意气浮万军之上,苍云蔽于林泽,夜光明于寒雪。

那是丞相的悲歌。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那是他的父亲。他自小以为的戎马军旅间倥偬此生的将军,王业残喘赓续时牵铁锁挽长剑的主政者,对流光和青色衣衫有情、乃至于对平凡的他无情的他血肉的源头。

在这苍山与云海的歌调里,曹丕或许是一个没落的听众。

他也许从不熟悉他的父亲,未来也未见得更加熟悉。人行于世,从来也不会收获更深而温存的牵系,除了对旧日芳草的失去。他以心中英雄的尺矩丈量,却发现这规则在他初生之时就为他的父亲所规定。他平白消磨的碌碌平生自然苍白,不比身前壮丽的底色,然而他们唯一可追溯的共同,无非是诗里嘶哑颂赞的、对九州四海称量和掌握的热情。

 

丞相在山海的澎湃间涤荡他的诗情,天下不过是袖手的一瞬,而列席的万千世人亦不过是终将凋零的夜露,与他有限的自身同样衰朽。而那个因距离遥远而面目模糊的少年不再维持垂首无言的姿势,一晃眼间,他神态骄傲,英气像一注光,又回到久别的脸颊;翠眉如翎,双眸更湛于寒水。他如今的长子,确是少年葳蕤峥嵘的模样。

曹丕心里一惊,低下头,静待父亲收回目光、重新抬眼的时候。他开始勤勉地维持脸上白色釉质的面具,仿佛情绪只是一种错觉。

多年以后,建安的末岁里,魏王仍无意于更改他的印象:子桓少年时犹有相似之处,而这微末的相似,在他身后的龙章凤姿玉树芳草之内,又何足以一道。

 

月下六军搔首。

正乌鹊、南飞时候。

 

残山一线,乌鹊南飞。江云破冻,雁鸣凄绝。

漫长的等待中,那些过去的人的魂影在长风里一一浮现。幽夜的光照下歌声已远,他的四肢囚于商风之冷,人的身体难免四时的锈蚀,怎比不磨的绝壁巉岩。

赠与他生命也应许了万丈荣光的鬼魂,他感到它的愿望进入自己的心胸。风吹襟喉的一箭凉意,似是他当年未牵住的微凉的手。飘飘恍惚,与死何殊。

曹丕的垂首丝毫未消磨他心间滋长而蓬勃的血红。他正年轻,意气从胸臆浮出。他对天下的热情,与对芙蓉、流水与芳樽同样深长。他会执起他的戟,擦亮他的铠甲。无论父亲的事业走到哪一座山峰,他将顺流水向五湖而去。

 

在歌吹起伏的长夜,家族的命运为这年轻人已发生了隐没的移动。而万军之前恻怆高歌的父亲,正预备着领受不朽的荣名。在中原一切膏腴的土地上,他已有万钧的声威,一切皆有,因而孤独。

父亲所爱的题材——游仙诗的虚妄已被证明。

他父亲骖龙乘风的巡游,仍不免坠入泥泞的归途。他将遇见无数灿烂的人,并在理想即将实现时终结希望的火焰。

他已失去无数,而将流失更多。这是英雄的运命。

谁流传他的血脉,开创他的时代,再几十或几百年后以怎样的形态凋谢。

而他自这英雄的血液中育生,自然预示了将重复失去的命运。

他怎样继承他的名字;他怎样挥动他的军旗。

他的兵甲由彻夜风露所造,他的箭羽美比丝绸。他的旌旗是生命的烈火,而他悲歌的忧郁星辰灿烂,万古如斯。

 

 

那是建安十三年的七月,曹丕驻足在军队高扬的尘埃后,想大江上楼船与旌旗。

 

 

江汉之广,一苇可航。如果这是不可违拗的天命,我终究会等来答案。皇帝问他,卿以为呢?

曹休几次张口,都忍住了。缓缓地,他终于说,臣也是这样想。

他无法忽视地是,皇帝膝上的书卷,武皇帝的游仙诗。

皇帝也许有这样的浪漫,死生之际想念超脱,或许对这样的人仍有价值。

皇帝蹙眉,烦躁地翻过;又捡起,从头展开。

 

文烈。皇帝又一次唤他,声调平淡,或许并不要人答。

曹休恭谨俯首。还记得当年,我们也想像过大江。

皇帝披着发,他的笔从容睡在案头,白毫上墨迹已然干涸。

先帝说的千里之驹,你还记得当年的吴地么?

那时江东是否有风吹不走的浮云。皇帝的喉咙感到堵塞,它长满杂草,荒芜如旷古原野。

皇帝的五指紧按眉心。也许我的书卷会见到,江东的浮云。

他记得这样平静的蹙眉。它沿用数年之久,是帝王的最后一张脸谱。

 

 

黄初三年,皇帝的大军回到洛阳。

车辇上清风吹过,他发丝的移动如同幽影。

曹丕向他一路不辞风雨的臣子点头,若有一番叹息。

他的眼睛细长地眯起来。有无之间的弧度若圆月莫测的弯缺,似乎像当年的睥睨。

狐兔正肥的草场上,那也曾有他同寝分食的袍泽。

子丹亦有白发。

 

又一次,抛开曾寄给友人的书信,他感到自己如此衰朽。

 

我亦是,中年后。

 

 

 

注:

黄侃《阮籍诗补注》:神仙竟无可信。子晋缑岭之游,人传仙去;然飘摇恍惚,竟与死去何殊!

若以四十为中年,曹子桓自然未到中年之数,而这句心中非常喜欢,故意要用。况且魏文自嗟衰老,也并非一回两回了。

原词非咏三国史事,而自然可以契合。此词极好,兹录如下:

 

贺新郎·赠苏昆生

陈维崧

 

吴苑春如绣。

笑野老、花颠酒恼,百无不有。

沦落半生知己少,除却吹箫屠狗。

算此外、谁欤吾友。

忽听一声河满子,也非关、雨湿青衫透。

是鹃血,凝罗袖。

 

武昌万叠戈船吼。

记当日、征帆一片,乱遮樊口。

隐隐柁楼歌吹响,月下六军搔首。

正乌鹊、南飞时候。

今日华清风景换,剩凄凉、鹤发开元叟。

我亦是,中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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