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绝

君向潇湘我向秦。


荀彧的眼睛最美,曹操一生都这么觉得。但他能藏住话,他从来没有说过,当众,抑或与荀彧私语之时。他设想了晚年,老迈的他与荀彧相对,他终于说,你的眼睛像当初一样。那么,荀彧也会对他说起当年。或者是,在他的葬礼上,汉的尚书令送来天子的表彰,由荀彧亲自书写他们的离别。在宣读时,荀彧的眼睛含蓄地深藏一种庄严的沉痛,仍流转在他未散的魂灵之前。


他征陶谦时,荀彧骑马送他。他先拍马离开,在颠簸的马鞍上回望见荀彧目送的眼光。文若从不辜负,他想。他早已知道,可荀彧的眼光还是令他吃惊。颠簸的是他、挥戈征伐的是他,而荀彧居中持重,从不动摇,可兴宏业,可托死生。


他在官渡幽暗的夜晚反复翻读荀彧的书信,韦编三绝亦不过此。按他的性格,也会把今日鱼雁传递的光辉记入内心的沧海。此时他心里不在意这些,只是在熟悉的词句间搜索荀彧的神情。他知道荀彧的面容像稀世的美玉,虽然千锤百炼、历经坎坷,却从不以光彩和锋芒压人。短短的书信里,他见到荀彧说他们的理想,说他的才略,和必定的成功,眉眼不经意间飞扬的意气,像惊鸿高飞时,苍天有感而生的天籁。它的羽毛像焚烧的雪飘临人间,世人只得到微烫的碎屑,也惊艳着谱写传世的歌谣。

楚人卞和若得到的是文若这般的美玉,他想,他的幽魂还会在人间哭泣三百年。赵王不因被虏而幽恨,秦皇不为死的短促而嗟叹,玉玺不会破碎,董卓也乱不了长安。

他心中的海浪停止怒吼与冲撞,荀彧特有的那种温存的信任砌成一座潋滟的虹,从天上垂下来,海鸟与藻荇都来朝拜绝世的奇迹,争相传递对他的恭贺。官渡彻夜的火光中,他真的看见吞吐日月的沧海。


二十年间,他们是彼此莫逆的支撑。他终于把国家和山河整理分割清楚,他继续向前走。

有一天荀彧与他道别。荀彧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梦,眼眸仍注视他,像他早有预料的那样。

今当远离,故与君别。泰山若有一日崩颓,臣愿随它而去。臣年少时,就这样想。虽然......荀彧没有说下去。异域之人,一别长绝。他没有见过荀彧的眼泪,却疑心它们也是通透清洁的霜雪。

文若,他涩声问。你与谁作别?

我与……魏公。对方顿了顿,微笑摇头说,与曹侯。


他醒来时在濡须,须发间隐有湿意。他从这一从蓬乱中摸到一粒温柔的水晶。

他送荀彧一物,荀彧还他一物。


他没有做征西将军。

人们说,魏王的心能容纳星宿的变化。可是荀彧与山站在一起。

山有自然生发的力量,山上可以长出花与树,可以助攀援的人摘下星辰,可以让跌宕的白云溪水流到人间。但是,但是。山只能把情意与姓名寄托在旧日的天空。

他的心终不能平。


他确实老了,他又看一看透明的晶体。它被久病的手捂得温热,似乎也是魏王的一部分。它拥有永恒的清洁的颜色,似乎还能探到故人的衣香,如冰之清,如玉之洁。

建安二十五年,魏王崩于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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