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让我对你说一座城池。一六四三年的北京。


她曾多次陷入睡眠,梦里光影缭乱。醒时慨叹死亡的缓慢,盖一件薄于蝉衣的芦花。面纱之下,是拣择过半夏白芷的她的眼睛。

红日熟透的血色,沉没在白塔顶端逐渐暗淡的光。日落后薄暮的鬼影,渗入城墙的肌理。冰封三尺之下的,“永乐”的城墙。


空气中还记录着他们死前的动作。小偷在任何一座百年繁华的帝都都未曾禁绝,此刻伸手欲接同伴抛上房梁的包裹,偷窃的喜悦还在他睁大的双眼之中;即将赴任的官员舍岸登舟,只眺了一眼天尽头水车咿呀的江南;客居的行商案前反复长叹而不肯落笔,家书里唯有长诀二字;一对新婚夫妇,合卺酒饮罢,还未许百年的誓约。

然后啊,鲜红的、腥臭的血水滴落积雪,从他们的口和鼻。

啊,是死。亡魂终于若有所悟,指证了生前未见过的神明。先是臃肿的肢体、溃烂的脏腑里的血,与腐烂皮肉相映斑驳。

数亿只蛆虫把白骨当成弹跳的鼓面,在人、马,宠物和家禽的墓葬里跺脚;腐烂的骨殖之下,死亡长出根须。


死亡是一口霜寒的气,流窜于每一张紧闭的嘴。

城池失去了全部的重量,阴云的急流瀑布般倾泻,盘旋在低沉的天上,死亡的高唱在人间回响。

城市蹒跚爬行,像一个战败沮丧的士兵;而士兵跪地咳喘,几乎是青蝇追逐的一个乞儿。

天光如此喧嚣。她目之所见的人间,竟不可问于天。


我们是不是听说过,湮灭于烽火黄尘的城市,总有一句独属的叹息。而这座城市最后的叹息还未来临。

她只听见无数敲打的声音。 

遥望天空,曾经流蓝的翠色,悬挂在乌云胜利的画角上支离玻碎。像自鸣钟的崩裂,齿轮嵌进遍地红雪。

然后是车轮的声音,雷鸣般停止在城墙。黑暗之门由死的黑袍徐徐掀开,那是与她白衣截然不同的颜色。阴与阳,空潭游鱼,纸上墨点,或旋转的罗盘。

这幅末日的油画,她身影苍白,绣在幽魂里,是一朵霜花。


提灯的是她,才有意义。

一切都过去了,城池没有了呼吸;连她也已经死去。我们都是要死的,而这盏灯活着。


这世上流的血多了,就渐渐淡了。像西瓜水、像红玉霜,像高朋满座的席上宾客争吮的鸡骨髓里一点盈盈闪耀的殷红,皮肉泛着油脂光泽,骨架码在盘中干净利落。

谁能救这场疫病?也许时间可以;远行而来奔赴国难的高妙医者可以。

谁可以救世人呢?不需要提起记录的笔,连看一眼这苦难也未有机会。


铁骑再来时,也不过是一座死城。

北京飘摇的外城,与风雨不动的内城。

它有这样的开始,本不该就此离去。





·“空气中……”段改自《花村谈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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