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妖

《晋书·陆云传》:初,云尝行,逗宿故人家,夜暗迷路,莫知所从。忽望草中有火光,于是趋之。至一家,便寄宿,见一年少,美风姿,共谈老子,辞致深远。向晓辞去,行十许里,至故人家,云此数十里中无人居,云意始悟。却寻昨宿处,乃王弼冢。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

这故事还会写陆士衡的版本……不过本质只是同一传闻的两种记载吧……


陆云有笑疾,有一日着寿衣登船,见己倒影,大笑而失足落水。后来他走在北方的荒野,看见腐草中幽微的火光,他胆子大,并不讶异。火光中有一人着寿衣,他很熟悉这种装扮,亦不惊讶。

您知道这里有人家投宿吗?

穿寿衣的人说,人家无,宿处则有。我这里披草而坐,虽然无酒,夜间可观流萤。

陆云仔细看他的眉目,少年秀美细瘦,姣若贞女。虽然比起洛中鲜活的颜色来着实清癯而虚无,但长发妖丽,在鬼魅的野火中别有超乎生死的美感。

他心里喜悦于与山中妖魅的奇缘,揣度妖精的方言讷讷地说:你、你也穿寿衣吗?蛮好看呀。

美少年出口却是洛阳通行的表达。你心地纯澈,我便来一见。他看见陆云眼睛眨呀眨,比之蛱蝶于花蜜中餍足地穿梭更为轻快。你想问我的名字?你看镜面上的铭文。

少年手上托着一枚铜镜。陆云借着萤火读出镜上冷色的篆字。山阳王辅嗣,金声玉振,论高时人,惜乎早卒。余念生时欢爱,抚碑垂涕。复知白首帝京,空无俦侣。

山阳?……王辅嗣?

这么说,我确实是王辅嗣。

镜边的花纹都已磨损,镜面却光滑如新。陆云好奇地问,谁把您放到镜子里呢?

不知道,我已经不管人间的事了。我现在与玄理坐在一起。王弼神色自若道,许是一位旧友。我这样可厌的人,原来也有朋友。不过……也不是他。他应该不会把我丢在这里。听说狐狸会等月亮,比萤火要长久。我等等看。


您说是谁?

王弼想了想,眯眼说,听你的口音,不是洛阳人啊。那你大约不晓得的。

若是当世出众的才士,天下知名,又怎么会不认得呢?

王弼说,那我不知道他的名气呀。倒是他的笑貌和行步的姿态,真是形容不出来呢。

他们不说话了,萤火停在王弼眼睫上,像夜的鬼魅为少年上的华妆。

他以为那些清谈席间所推崇的绝代旷古之高妙才士,必然与清谈席间的名士一样,锋利而聪辩。可王弼是一个软绵绵的男孩子,说话有气无力。也不想多谈老子的事情。

王弼睡在堆垛的腐草里,萤火织成一张闪亮的网,虚扶着他的手腕在空中摇晃。这种姿态看上去显得很懒,其实只是没力气。

带着一点微妙的惊奇,王弼说,头发与玄理争抢我的血。我睡觉时是前者占上风。头发这么长,我想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我现在没有血,头发就不再长。而玄理离我很近。

是萤火吗?陆云问。他张开十指,去捉周流天地之间的智慧花火。

是,虽然你摸不到。不过这样更好。我与它们相伴,就不能离这些腐草太远。似乎我昨天从睡梦中醒来,又似乎是百年前。可是总没有人来。


陆云带着一点央求的柔软语气问他:王君,听说您于玄理见解精微,可以教教我吗?

王弼收起萤与腐草,它们柔顺地应喏,折叠成一团黛绿的光,跳进镜面里不见了。天下言美,斯则为恶。你本是赤纯之人,何必挂碍。懂不懂玄理,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人们总喜欢更懂得玄理的人。洛下玄风如一坛翠色的染料,我已不穿素衣,倒不知怎么调试满山满城的绿。

所以那是人们,而不是你渴求的一个。持盈而如虚,乃反之无为。人生的事,也无非是自然。我爱一个不很懂得老子,但是很懂我说话的人。他打算撰四本论,央我为他改。他的言语像一朵花,说我是他书中最精妙的例子。因为用心想了好久才找到妥当的位置,反而不在最显眼的章节。我心里笑出来,但我没有说话。那时他问我说,你注老子的时候不会想起我吗?

王弼像一缕飘飞的雾,即将乘夜风涌向东方的黎明。

陆云追问,您怎么回答呢。

王弼想了想,笑着说,奇怪,我现在还记得。


他原本要在晨曦里散成熹微霞光,却转身回顾,步伐轻捷,咬着年轻人的耳朵说,飘风骤雨,无非是心中波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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