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珠

《水经注·卷十六》:余按司马彪《郡国志》,以为春秋之尸氏也。其泽,野负原夹,郭多坟陇焉。即陆士衡会王辅嗣处也。袁氏《王陆诗叙》:机初入洛,次河南之偃师,时忽结阴,望道左若民居者,因往逗宿,见一少年,姿神端远,与机言玄,机服其能而无以酬折,前致一辩,机题纬古今,综检名实,此少年不甚欣解。将晓,去,税驾逆旅,妪曰:君何宿而来?自东数十里无村落,止有山阳王家墓。机乃怪怅,还睇昨路,空野霾云,攒木蔽日,知所遇者,审王弼也。

末段引叹逝赋。王弼歌词引晁补之江头秋风词


陆机似乎走到落日的尽头。晚霞沉没在苍茫山色中。阴晦的夜色吞噬白昼残留的光芒,像每一个日夜自然代谢的规律。鸱鸮尖利的哀歌中,丘垅如黑色树林长在他行走的两侧。

这声音中的凄楚,仿佛三吴士女的悲哭。或许是他心有此想,才附会在一起。声音越来越浓,草木摧折的叹息、苍苔与白露的哭泣、风在白杨村落的哀吼,他听过多少纷乱的声息,这一次不过是亡灵的乐章复现于异国和北地而已。

在杂沓的交响中,陆机也遇见了王弼。王弼狡猾得像一场夜来的暗风吹雨,言谈轻捷有力,连连问他,您的弟弟陆士龙呢?他谈玄有成吗?他说罢又自答,我这是因材而施教呀。

而陆机关心的是那些骤然停止在王弼身边的声响。

这是我的歌声。王弼说,或者是你的心声。声音本来没有美丑妍媸,它就是你听到的模样。


我记得陆士龙,他同我说起你。那时我就知道会遇见你。他说你进入这翠色的城,像一幕华艳的白日令洛阳耸动。城中的居民仰头瞻望这轮不被风尘遮蔽的朝日,带着一种自知无法企及而又不能割舍的艳慕。我问他月亮在哪里,他好像没听懂,撇开这微不足道的困惑,含笑继续说,没有什么月亮啊。兄长走在我两步之前,我眼中只看见白日的光芒。洛阳的风特别大,他的衣摆在摇动间有江海奔涌的姿态。

陆机风霜冻结的眼中缓慢绽放出春山初发般的笑意。他的心很快又回归于细而悠长的迷惘。那时他穿着离开江左时所穿的衣服。他一路行北,穿过长江和洛水,已经走过无数蒿莱,即将迈向更多的荆棘。而他竟没有穿一件新衣。不是他忘记了,他有意如此。他以故国的冠带为珍宝,在洛阳却找不到知音。新时代的逻辑不一样,故衣是失败者的标榜。人们的衣裳应该在京洛的风尘中染出如今流行的颜色,他们穿上最纯最浓的春意,才配开口说话。


不是呀。你说的令人窒息的尘障,我记得是风中挺拔的绿树。江畔种满适合观赏的树,虽然四季常青,但在春天最美。纵横的新枝犹如日暮江上涌现的春云。我疑心它们可以矗立一千年。在树上思索圣哲的道理,这是与投壶和行散截然不同的乐趣。东南方吹来的风由最初的细、暖而柔软逐渐变得潦草、暴烈且不均匀,我沉入永久的睡眠时仿佛自己是一棵江边的树,我已不再生长,或者是在严冬酝酿着新春复萌的力量。我感到有人抚摸树青色的表皮,低低诉说我早已忘怀的年少。我记得他最后一次说,我要离开了。但是我也会变成一棵树。因为你是一棵树。但我不会留在这座囚笼。我会找到江海的源头。如果人的行舟可以攀登星宿之海,那你就不是一棵树,你是玄理,在夜空上永居。

不过,王弼的声音忽然冷漠,这听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概洛阳也与我知道的不同了。有人说这是囚笼,不过人即便成了鬼魅,仍然在囚笼里,要守护一些对我已无价值的东西。


我这里有一粒珠子。你看,王弼递给他,玄珠隐隐发出暗绿的幽光。他把玄珠举到陆机眼前,细长的枯草与萤火在其中流动。

说到玄理时,陆机发现王弼脾气似乎很差。他想起陆士龙取得谈玄胜利时笑意中写满自得的喜悦,虽然我见到王辅嗣,可是王辅嗣完全没有教我哦,我是自己悟的,照他说顺心而行就可以。

天地虽然诞生了它,但道的真意在我这里没什么用。你想要吗?玄珠在王弼的手中翻滚,无价之物在他掌中,自然已无价值,似乎连丢弃在草间的力气也不值得花费。如果你能回答,它就有了新的主人。

莹绿色的光像腐草间的萤火。他想伸手握住,王弼手中的玄珠马上破碎了。

你想好了吗?王弼提醒他,随即瞥了瞥头。好吧,我有求于你。我看不见树林之外的地方。我在累累的坟冢中,权且把它们称作洛阳江边的绿树。这树挡在月亮之前,我每隔十年都要砍伐一次。但很快我又睡着了,一切似乎都和过去一样。我不想知道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只想请一个过路的人替我看一看那座城市。如果您有缘握住玄珠,拿走它。作为回报,我请求您。江头风波安在,您不妨替我一观。


王弼又递出玄珠,陆机却感到一种犹疑。道在王弼身侧,而得道的人却已经死去。道莫非只爱美丽的死者,或者辅嗣在年少时就已经得道,却不能对现实政治做出任何逆转。他所期待的,翻覆云雨、辟易乾坤的手,始终是未能得到证实的传言。而美少年的逝去,像一句悲哀的谶语。

如果你握住它,就永远离开人世,与道站在一起。可惜啊,你握不住。王弼解释说,你不是能放下的人。

陆机看出来他很失望。王弼心中燃烧的萤火仿佛随着他的叹息纷纷凋谢,但他说,这也是一件常事。我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在世间无暇无累地生活呼吸的人。我偶然得到了天地孕育的玄珠,可我生时总在人世的风霜中踟蹰。我心里只爱有情的世人。我死去许多年,我坐在玄理的中心,但已无法更加接近。我留在天地间,如这颗珠子一样没有意义。春天的树在我心里留下交叠的影,可我记不清自己离开了多少年。


江头树只怕也不似当年。不在也是常理。我生时见过许多美丽的树,曾想过自己会是其中哪一种。梧桐、松柏、桃李,我想过与人约定成为百年或千年的树,在无言的时间里,伫立是唯一的价值。可是,他的神情委顿下来,一缕幽深的恨意蔓延在这不该有任何人世情绪的脸上。

夜幕像一张不加渲染的帛画,铺在咫尺之畔。王弼十指交叠,闭目向天,幽幽地吟唱着。江头秋风旦夕起,胡为翩翩洛阳陌?王弼气促,故而歌声隐约,难以久长。

今夜与君论道,我应该替你把故事唱进去。王弼的声音突然高亢激烈,像一支离弦的羽箭,朝夜晚的苍穹射去,没入将陨的月轮。

秋风起,菱花开。

鲈鱼肥,归去来。

洛阳陌,吹尘埃。

江头树,安在哉!


陆机从睡梦中转醒。他躺在昨日投宿的人家。老妪正备晨炊,灶中堆着柴禾,劈劈啪啪地响。瞬目之间,他还残存着妖冶的夜晚的幻象。老妪转过头来,并没有脸。其实也没有手、没有躯干,只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在运动,薄薄地盖着一层白头发。他还记得王弼的声音,像空野中的一段阴沉的云,它想念着月亮,但并不拒绝白日的驱逐:终结的那一天也许很快就来,也许永远不会来。我固然是年轻的,而比我更年轻、更鲜活的生命都凋零了,嘉树都作灶中柴。这是人生的常理。

陆机带着和来时一样的行囊,起身离开,回到洛阳。他走在北方的土地里,一身南方的血肉,像油与水一样始终不能和解,只能等待焚烧的火炬。他生长于大江之南的山水与王城里,背负着旧时代的火种与名姓,走在全然陌生的繁华中;每一步都让他忆念遥远的血。他还在悼念终于弯折的颈项,却不得不投身于日夜更迭的河流。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归鹤何晚,昏鸦满林。他在世外的梦已经尽了。人间行路还长。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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