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

他在梦中见到兄长。他走在青气氤氲的梦中,太子站在春昼的光辉里。好像消瘦了,又好像更成熟了,原来内敛的光彩徐徐绽放。好像很憔悴,又好像穿戴庄严而精美。

晋安王,我在等你。太子说,我在湖水里想起你的诗章。

他心中隐有悲戚之感,许久不见,兄长可还好吗?

太子没有回答,你长大了,我要赠一把宝剑给你。

他渐渐察觉不详的隐喻,忙道,臣不敢。

太子说,不要推让,这是你的命数。

臣弟不敢,他又说。

我命你收好!剑锋在他手上砸出淋漓鲜血,他去追太子行走时低垂的衣带,它像礼法所规定的那么柔顺,然而去势如飞。远方空无一物,他发现自己一路提着剑,手上鲜血与剑光交叠,三尺之锋,沉沉如水。

青气在追逐中静默地散去,树叶在风中摇漾似凝聚了睡醒的黄金,暗绿的底色托举着浅黄向阳的新叶迎接繁星将倾的光芒。他终于追上远方的魂影。太子的面容只是因隐在发光的翠叶之下而散发光彩,实际上苍白如身着的白衣。

太子温和地说,三官,你手上有血。


太子找遍身上并无它物,叹一口气,扯下衣袂为他包扎。世路艰难。带剑而行,你要小心。

他知道无法再靠近了,尽管他实在贪恋触碰的温度。他不是惧怕或者怨怼于长兄,相反,他已经不能像幼年在宫阙高墙之内那样依偎这微温的怀抱。

他们拥有同一个母亲。她在香灯与烛火间供奉此生,而他们在老去的膝头静听故事里吹拂的花雨与海浪。西方之宝树,江左之才郎。般若名实之义,中观性空之学。这些童年的记忆早已残破,倒有一半来自兄长。



他在史书中的名号从晋安王变成了太子,从边镇的风波迈入建康湖畔的鸡啼春晓,湖水未经高阳的照耀,以全然阴暗的素容与他相对,唤醒了他夜夜难忘的梦魇。

太子的莲舟驶入荷叶弥望的幽暗长河,而他在人间只能固守一池早开的芙蓉。

最高的那一支凝聚了朝霞的艳光,对他垂头致意,仿佛笑了一下。芙蓉花在过去和可见的未来都令他无比爱怜,如今令他害怕。或许是芙蓉,或许是蜡鹅,总有一件是有毒的。他从前疑心是蜡鹅,现在觉得是莲花。


湖水吞噬了长兄的生命,把他送入全新的东宫。

这一方莲舟在他的梦境中冲撞,如法船颠扑不破地游弋于慧海,不知道原本的主人已沉入湖心。他手中仍烧灼这旧时的血痕,被水波浸透细细地疼。

他拾起惶然四顾的船桨,鲜红的血染上原本素淡庄严的莲舟。血痕于舟上遍生莲花,以其艳冶供奉佛法。


生死苦海中,乃有众生。救众溺惑者于苦海,乃有佛法之船。他操莲舟翩跹于冬夏流转的广阔湖水,兄长在世间留存的痕迹如湖中发光的星屑,陪他在黑夜的海上找到航船的方向。

立身之道与文章异,事死如生,昭明太子对他们的母亲,如今他对昭明太子。

太子的传要写,太子的集要编。他活着的时候用储君的情义对待他,他不在了则继续向文章的巅峰迈进。

至于人事,他没有办法。



最后一次梦见昭明太子,他再没有话可说,只是低低重复,请让我看看您的脸,让我记住它。来世,不,来年落花时我在芳树下寻。

昭明太子点头,轻轻地说,你低下头。

剑光映出他自己的脸。



天监年间,他们在建康城普照的佛光里听法。他仰卧在昭明太子香气隐约的怀中,听任太子梳理他新生的鬓发。维摩诘说漫天花雨,花如法否,法有无分别?花雨在人,花雨在心?

那时他答,花的本质在花,就像文章的本质是文章。太子一时间眉眼弯弯,竟笑起来。

他爱剑上的花,也爱血液在剑锋横斜的逸态。兄长的剑,他的鲜血,它们相似。


他抱持着剑,仍鲜血流淌。




若夫嵩霍之峻,无以方其高,沧溟之深,不能比其大。

垂慈岂弟,笃此棠棣,善诱无倦,诲人弗穷。

——萧纲《昭明太子集序》

评论 ( 1 )
热度 ( 94 )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张紫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