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蘭

哀江南。我在那个春天里找到它。残破,皱起一股尘埃的气味。上一位拥有这个故事的人已不知乘何处的片帆启航。水滨留下他的余响,是歌谣。春天已经萎谢了,我干涩的唇舌在苍茫云气中想象丰沛。长吉是一个不作七言律的人。是谁透露天上的秘密,不去作人间的诗,因而得以美。这一帧楚辞必定是热恋他的那片竹林,霜露攒成圆整的青色,粉白是蔡中郎的小女儿向凯风饮泣的泪。

我在一切结束的那一天翻开它。我的十七岁,一切少年人的。如果你怀疑毁灭在春天,想一想公元1644年和476年有没有春天。粉笔白的灰摩挲在指尖,确定地距离我有好几个年头。文章者……魏文帝说的是对的——那时候的我喜欢下判断。风中吹来诗的雨点,疏疏密密,浓浓淡淡,溅了我光亮的红缨。杂沓的白色纸片,东风飘兮神灵雨,我在那时候读到了《秋柳》。缠绵哀艳,自是一种面貌。它有风流的表,以及激烈的里。那些慷慨宏大的叙事,英雄起事,必以公心;布裘千丈,吊四海之冰魂,许多年葬在黄土里,粗读割破衣襟,细读握断长发。一万年前的莲子,一亿年前的也可发芽、蔓生、秀挺,登星辰坐卧的城墙,独立缥缈之飞楼,冠盖倾云。我这么相信,我就是那笃信着天圆地方的古代人。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仔细想想,长吉怎么不曾来寻我。



少年时是否有一些快乐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那股怅然还在。

这需要谁来拈针引线,补出巨幅针绣的、错杂的硬雪。那时候我们喜欢拈苏武、李陵的留别。如果真有一天回到汉的国土,子卿要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没有去过长安。我想念它,毛发都耸立,冲破衣冠。憋一口气,在骊龙颔下探取我肖想的明珠。在宏大和高蹈中迷失,或者倒在缭乱的梦里,或者长出鱼尾和鳃。苏李的故事就编到这里。“回日楼台非甲帐”,如果真的有鸿鹄高翔的一天,还做不做典属国呢?

再让我看见那棵树,无非是苏武魂消罢了。


《后赤壁赋》说在一个汗漫的秋日,仰见明月,有宛若松江的鲈鱼。然后他们去找酒。诗人的妻子早已备好(“以待子不时之需”)。这是一位可爱的新妇,我的老师这么说,那时我也这么想;但她再没有什么被记得了。盈润的光辉只有一点,倒显得很可爱。记得有一段曲折幽绝胜过前篇的句子:“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这世上有些地方,你认识多少人,多少人都不能跟从。

会一个人往前走,苏轼在许多人眼中,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亭亭似月,嬿婉如春。那些南朝的句子。

春天袅娜的可爱之处,让你忘记生命的底色。

狭邪才女,铜街丽人。我惦念着《青衣赋》,尔思永逝,我思来追。她的纹理早已胜过《青衣赋》,质感或有所不及。

她只是美而已,美有什么错呢?


我对自己说,春天已经结束了。这句话说完的时候,魂魄龟裂,张琴欲语,差一点就吻我;而细长的骨刺穿破那片心脏,它曾经是白狼的獠牙,向月光清澈地咆哮,等待我们相将沦亡。



赋的结尾,诗人梦见了鹤。当时的人告诉我,鹤是诗人自己,是西山之坳放飞的鸟;我不能再相信了,庄生怎么会是蝴蝶呢,庄生不会是蝴蝶。古蜀国已经覆灭,有无望帝也是不可知的事情。

我怎么没有见过鹤,我只是不记得了。


我所拥有的都不会回来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忘记。层叠覆盖,芜秽已平,像任何一株兰草的萎谢那样,只在岁月的暗纹里兀自触目惊心。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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