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

人么,就是要在合适的日子写合适的文章么。

我思远逝,尔思来追。


船山先生夜阑挑灯。那种旷古的莽苍来追他。时间向前,摧折一切花鸟园囿,而他独自回溯。分明冷月,如此苔痕。魏文帝的面孔贴在窗棂与夜光的隔膜,与寒冷严丝合缝地亲吻,恰是一朵完整的霜花。

文帝不过是世间所有苍白魂灵的一片,而他淡色唇齿间呵出的雾气却是蕴藉感人的明证:并非所有的死去都会沦落成夤夜的鬼魅,精思逸韵不会随时间的推演而沉沦。——他不具有庞眉书客的气质,曹丕骤然看也不是雨冷香魂。他是一个古代的帝王,尽管已沉埋淤泥。

而姜斋青年时即立心要发明一切,以思想的慧剑溃决蠹丝尘网,历史龟裂的骨骼褪尽红锈,豁然委灰,恢恢乎游刃其必有余。青霞纷郁,微风远响,中平四年到黄初七年的曹丕,自每个年岁句读的末梢次第抛落,如同剥离美人扇上每一件纤长笔直的头发。


宛转是不可追的,而思绪的飘摇风烟无定。

船山先生伫立已久,而曹丕不发一言。他的诗歌似乎相隔重山。那些字纸行间层叠写来笔笔钩去的期盼和怀念,都在诗行里串成明珠,两千年前的古代的眼泪。

隔微微躁动的纯白的明河,他模糊的眼色藏在眼睫的深处和更深深处。两千年不必以二十一史的诸侯年表相维系,那些漂浮的生命仍能为当时的我们所见,不过是一条命名为伟岸的长河。



这是一轮满月。

他在月光下凑近船山先生,俯身虚刮他被光照勾勒的华发苍颜,还有宛如繁霜的鬓角,强调说,一轮黄初元年的月亮。

船山先生启窗而望,华冕零落如泥,玉玺跌落成尘。曹丕的冕旒骤然崩散,珠玉的剔透溅落如山岳倾颓。他终于看见魏文帝携来的月亮,激烈而澄澈,不同于年来萧索的残光。


那轮明月升起来,那轮明月垂下去。那颗不可宣之于口的月亮,那颗慰藉素衣与心曲的月亮;以明暗相存续,照在眉间心上的月亮。

俯仰四海,疏瀹长川;明暗相绝,笼罩万方。

古来有之,嗟我何言。



魏文帝叹一口气。许是秋风萧瑟,帝王公子,亦发娈婉之悲心。

他取下与泥淖同样腐朽的面具,容光潋滟如满月裁成的团扇满洒光辉。冕旒被抛在秋风消逝的远方,传世的七言歌曲被诗人自己点燃,寒色掩映,如金炉之夕香。


魏文帝的提问那么清晰,其实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尔独何辜限河梁?



船山先生握住那朵清润的笑颜,还有洒在风里的叹息。他看见作为有形的逐渐腐朽,无非是虚空中的捕风。

作为凡人,在兴衰荣辱中沉浮的、有死的凡人,我们不相信仙人的宫阙,唯有他构筑了所有传说中烟云缭绕的别有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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