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

恨血千年土中碧。

——你在多年前已经死去。

——做南面王多么快乐。


皇帝到骊山去。

皇帝走到东海去。


皇帝回到了洛阳。洛阳一切如故,白日照样升起。他的园囿都来辞他,美人亦然。彩绸和花朵凋谢在郊外深秋的枝条,皇帝袖间的手倒提着枯败,他穿着一开始的衣裳,浅黄色单衣和宛如芳春复瓣细蕊的黄花。他走过一切的一切,骊山的松树巍峨匍匐,辽东的尘土泥泞又冰封。一路飘摇的跋涉后皇帝回到洛阳,黄色的衣衫仍为他一人所有,奇石和嘉木都悉数斩断。皇帝坐在洛阳南方的城墙上,挥挥手脱下那个南下的二十岁平陈的自己,露出一种年长的文士的笑,御街折柳,送客伤心。

他清醒地看见,这个时代的覆灭。洛阳的光辉行将死去。洛水从西苑退去,江都的楼船在夜阑无人时升起哀悼的白帆。


首阳的陵阙,他早已在梦中见过。或者说,得到婉转的、字谜一般的喻示。寝殿和封树都无迹可寻,唯因此,作为黄土之内苍天之下的万物才能在长久以来获得皇帝的兴趣。甬道的黑暗湿润又清澈,缓缓起伏模拟山林溪涧的声响。皇帝的剑蘸了死亡的流水,很快幻化为同样缥缈的幽影。

他的眼睛再不同于凡世间渴求着灯烛照耀的晕黄,而是灵巧地照彻一切,成为自因的光明。曹丕在这迟到数百年的光明终于到来之前转身,他抱着一把剑,魏文帝优美的随葬,古代样式的剑,琢玉的首部宛若莲花初生。

皇帝冷漠地说。

我来找三百年前的骷髅。

只有三百年啊,曹丕叹气,我怎么会变成骷髅呢。他抱的剑倒在泥土里,碎成蛇蜿蜒的鳞片。


枯败是一把剑。皇帝猜透了一生困惑的谜语,而他手中只提着这把枯败的剑。他想要提起剑,向这不属于人间的化外之地炫耀他宏大的诗行,如同他作为人主登临天下时大悦而称善那样;于是他的剑划破漆黑的沧浪,那不存在的水从虚空分开,鹅黄的广袖也宣告飘落的命运。

我受到一种蛊惑。而你全然提着傀儡的丝绳。皇帝倨傲地说,我在洛阳夜的帷幔里欢唱之时,你就睡在这里;可什么都不曾告诉我。

下颌点在剑尖,这位死去的帝王只是渗出一点血。血沁在死者惨白的面容,便如同那些同样冷而凄艳的白玉,千年的时光里沉埋幽泉,唯凝结的时间和鲜血作为死者不愿凋谢的证据。

曹子桓握住他的剑,力量柔和,逐渐强韧。他的光亮早在幽冥世界琢磨通透,垂眸无声地称赏这把宝剑时,星光不受控地洒然跳脱。

不要揣测城市的虚幻,它表现了足够的真实。

他伸手说,请。



皇帝随着他向前走。凡世间一定山川失色,他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他想。

魏帝确实在洛阳的夜空出现。云里帝城,雨中春树,他是不是那个双眼孤寂的异乡客,面纱覆盖着花果的芳香直蜿蜒到葱岭之外。要么是他度曲游园的清夜,洛阳的楼台精丽相高,登楼摘星的,是奕世重光的君主。看似不朽的星摇摇便光落怀中,触手是冰冷的、天上的空气。魏帝执银白的缰绳,六辔四牡,他的马车巡行在天上。雨露的美人婀娜娇嫩,游鱼般唼喋他飘逸的长发。


你那时站在伊水上罢?我看见水上托起暮日残光。皇帝的嗓音如梦一般迷离。我就在邙山上。群山耸峙,绿波旖旎,我曾想象这样的伊阙,也曾想象我的登临,作为一个帝王,我所知的、最后一个帝王。你穿着白色的衣服,在伊水上怅惘徘徊。但我想起,你的洛阳宫不在这里。

我感到油然的喜悦。再回头时只有肃立的百官。他们告诉我,古来的人都不知道,只是在等我而已。

如果是我,我也会相信。曹丕回头,走近他身边。汉魏的故城在他的笑容里摇晃颓圮,轻若一片羽毛。

皇帝的魂灵凛然颤抖,他失声去问,而得到一个稳定的回答。

天下都沦落了,我到何处去?

魏文帝反握他的剑,剑柄抵在他无实质的胸口。

这土里有你的血。



皇帝感到他的颜色正在散去,他那朵鹅黄的飘举的云。他无法被模仿的秀致而宏阔的黄衫,无声垂落,凄其以风。锦彩华缛,莹莹在迢遥春日里,飞过积翠池上四方乐舞,一丈二尺的珊瑚树,西域图上的四十四个国家。

他攥住曹子桓的衣袖,顾不上辨认那是否风化成尘,用一种喉间鲜红的热情吐出从未形容于睡梦的话语,要唤醒他阳世的记忆。你是否记得我们昔日共醉的山河?

曹丕的头垂向一侧,眼尾仿佛被星光拉长,非常像一滴模糊的眼泪。你为什么希望我记得?


皇帝忽然平静下来,冷意攫住他仿佛这位天下的拥有者已成为过去时光的猎物。他发现自己已然跪坐于幽冥的尘土之间,河流的声音酝酿着浩荡的涨落,而曹丕持他的利剑,剑锋的亮光有如永远无法企及也无从攀登的高峻。曹子桓再也没有呼吸,但他的静寂里折叠着一种韵律,那是生灵在最汗漫无垠的深林里恬然止息。他的额头,鼻梁,肩胛,手臂,腰肢,双腿,每一个身体的部位仿佛都在诉说:这里多么快乐。

皇帝所有的问题在一刹那之间都消融于他的快乐,我是否能打碎世界的藩篱,又何曾有过水晶般坚硬澄澈的书页,城墙的倒塌是否出自天意,洛阳又或许真的愿意与我一同焚毁。他仰起头,唇舌向曹丕递送出他的问句。

鬼魂都能做南面王么?


曹丕反问说。你生时是自己的主人么?

皇帝从容地接受了,多少年间的杨广又回到这具身体,仁寿四年与大业元年的,他二十岁乘船前往南方覆灭的国度,面对滔滔江水点抹凤纸,燃尽皇家府库积留的沉香。牡丹长到楼台的高度,在湖石玲珑的孔洞间挣出一抹红艳,那些豪奢的香味冲进年轻天子的脑海,它们是一种凭证,对于他曾经辟易天地,而在时间都追不上的未来还要纵身于群星的浪潮,奴仆它们苍白的火焰奔向驿路驰道,彻夜不眠令山河失色。

我能起先人于地下么?

曹丕说,可以。


显然他们的存在都得到彼此的证实。

皇帝的牙齿脱落,在泥土里砸出细细声响。他看见曹丕手中的剑也不知何时碎裂,霜白的利刃骤然枯朽,回归它本来的真实,枯朽的名姓。

他不受控地向前走,却全然出于自己的心意,而曹丕一意前行,像是永恒的引领。

他忽然想起寒夜游园时的花朵。枯枝上并无鲜花的摹本,而他的身体正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未来。明月在天,清光泻地。昙花的开落在永劫的刹那,受那种炫目光亮的牵引他又走到了今天。昙花震颤起来,如过去,如昔年。皇帝走在他那座传世的迷楼里,歌台暖响,复道行空,他走过江都的宫殿,迈上洛阳的群山。那时他就知道的,魏文帝沉埋在不远的彼方。隔伊洛两条古老的河流,这时代的开启者把终结的钥匙深藏在他首阳的行宫。无封无树、因山为陵的泥土的宫殿,听凭河流载三百年的游魂呼啸而过。宏丽的蔚蓝洗净人世道路上流淌的血痕,它们殷红的颜色深入底心的泉水,千秋万岁里,依次凝结成碧。

他甜美的歌声漫涨如水。

东都妙姬,

南国佳人;

蕙心纨质,

玉貌绛唇。

……

莫不埋魂幽石。

委骨穷尘。



而他开始自我分解。皇帝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血肉,它们枯萎、腐烂、淤积、渗透,直到一切鲜红的染色都离开这位天下的主人。

他的白骨触摸到曹丕,如同握住他自己。他已经死去三百年,青林黑塞,月黑昏黄,又怎么会不是一具骷髅。



大业十四年,江淮夹岸敷水的白花迎风盛开,夜色吹过颓靡的歌响。

自少年时代就陪伴皇帝枕边的女性暗自惊心。她凄然阖目,默默追问幼时参拜的神明。

最后回望一眼欢笑的方向,幔帐投过她的丈夫头颅优美的影,她心里非常清楚。

他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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