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簪 (上)

当提起笔,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贫瘠。







(一)  翩翩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白马一生长嘶,矫健的身影驰入一片连绵的柳色浓阴。此时陈王还是个旭日朝霞的活泼年少,落花踏马、酒肆留别,吸海垂虹、浩歌烈烈;兼及命运独一无二的宠儿。如果你知晓他在青史书简里以及被人们口耳相传的令名,那么且让我以陈王作为他的指代。


他正要赶赴新一轮的游宴,轻骑逐猎,酣宴赋诗,这位贵子总是众人中的佼佼。谁都愿意多看一眼驰马的英姿,而他的心中常常萦绕着一个迷离惝恍的梦境。遭遇这场迷津时,他还是懵懂而苦于课业的稚子,而后文章二字悄悄降临了他的生命。沉酣旧梦、吟诵书诗,总能愉悦陈王年轻的心怀。


绮年多遐思,白鸟、烟波、芙蓉、飞絮,都使陈王对为文之道有一寸一寸的体悟,也唤起他珍藏已久的幻梦。


梦中曾是剔透白玉楼、碧浪倚轻舟。沅湘众灵,汉浦游女。黄鹄高飞,白鹤延颈。天人广袂微舒,执玉笔在稚童的额上留下一朵软枝红莲。醒时花已萎谢无踪,但他摸着额头,猜测天人淡色的衣裳和渊默的神情。


他翻身下床,铺纸研墨,握笔时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陌生而浑厚的力量。碧海里神龙吐纳的波浪,园囿里姿妍秀媚的花枝,连亘不绝的丹霞、流水和长天,这是它们齐齐的叹息。这阵叹气仿佛包含着难言的欣悦和不绝的哀伤,这种混合的情感稍纵即逝,绝不长于心房触电的一颤。除了对觳觫颤栗的迷幻,唯一模糊莫辨之处在于,这种脆弱的美丽、甜腻的哀伤属于仙人的笔,还是额上的花。


这样一个英才天纵的辞家,必然有他的缪斯。或在懵懂稚龄时惊鸿一瞥的偶遇,或是韶年随书香墨韵贴入肺腑。少年和他的缪斯,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次依稀的梦境,就在陈王的心上绣了“文章”二字。似乎他张开双臂,这位神灵就如臂使指,把蔚蓝的长风、如瀑的霖雨倾洒入枯渴的心扉。陈王骑着白马,那缪斯就是诗人的白马。水里火里,一如来去。


他翻身系马,白马于柳树间站成凝滞的风景。天人授笔,至此入文章之道。这位仙人承载他、辅助他,予他万里踏霜的驰骋,却永远只在白云暮霭之间投注沉默的眼光。文章,只有文章才在他手心里,他才能驶入云端,追天人飘忽的身影。


他有时想起白驹过隙的故事,笑自己朝露即晞,何故自苦。然而年轻的心怎奈长久的沉寂,早晚之间,陈王会走向本属于他的辉煌。







(二) 华宴



陈王昔时宴。


他是魏王公子,但绝非公宴的主人。此乡固然宏伟,规章严谨,百官协和,但并非洛京旖旎。层叠锦绣的洛阳宫室,射箭弯弓的五陵年少,荡舟抚琴的盈盈游女,自有帝国名都的萧闲意态。


陈思王从梦中醒来。这不是他少年时仙人白玉京的幻梦,却仍给心房一般无二的余响。梦里城墙高耸,流水逶迤,带甲佩剑的羽林郎捍卫着高耸的城墙,蜿蜒的流波荡漾光泽浮泛,轻轻浅浅像飘在空中的霓裳。上林繁花,长杨羽猎,这是帝国刚开始的时候,白云在风的激荡中扩展成壮丽的版图,瓦当映着青天流动的蓝。这是天下最美最庄严的宫殿,笙歌达旦,长乐未央。可他念念不忘的不是铠甲,不是环佩,是那个念诗的、诵赋的声音,辽旷的暗夜,深沉的古潭。


昔闻梁园文萃,枚马逞才;武皇爱骚,柏梁列韵。这是赋家包揽宇宙、润色鸿业之故。而梦中的声音不属于殷勤应和的文人,而出自坐首高冠盛装的年轻公子。陈王不能遥望他的面容,却从轻缓有节、音韵谐婉的诗赋中听出了他年轻却稳重的心和剔透敏锐的神思。


他念的是:


“七月,飞鸟过我堂下,雪白的羽翼像易水送别时太子丹和诸宾客的白衣。”


“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这位公子史籍无载,陈王也无从得知他的名姓和生平。不同于书里提过的枚乘与太子,梁王和相如。他不是从游的宾客,他是公宴的主人。若有幸列座于这场盛世的华宴,陈王也要把自己安放在宋玉、景差的位置。但陈王想要的更多。他生来不只是为盛世增辉的闲笔,而是公子座下第一位的诤臣和益友。他们本应该是交相辉映的芙蓉或美玉,盛放兰泽,流光池台,照亮一个时代的文学天空。


这才是属于陈王的世界,他也许为盛宴赋过秀逸的诗篇,也许酒酣时文气恣意,青天和游龙都在他横流的眼光里。


这场幻梦像数年前一样短促,然而授笔点花的天人第一次以华宴的主人的身份住进陈王的心扉。这位公子的笔下曾是帝国的荣光,他的诗文是陈王抱负的最具象的体现。黄鹄高飞,羽翼垂天;山川叠嶂,翠展千里。


而对于我们弱冠的陈王,他的文思是成为那人的缰绳和鞍佩,他的诗赋将成为那人冠带上最为璀璨的珠玉。


握住了这支笔,他就得到了公子。







(三) 如雨



你不是生活在倾颓里,就是在对倾颓的恐惧中。愤怒没有伴随你,悲哀和怨怼,他的子息,就刻痕在你每一次揽镜自照时的面容。


当你拾起笔时,年光讯景就飞逝在不曾停滞的神思中。似乎在立下为文的宏愿时,愁绪也与之俱生。在陈王的心里,功业与文章将一起万代彪炳,不朽于史册。但流水带走的不仅是落叶朝露,也有他马蹄下的春风。


天下扰攘,权柄更替,再难提起白马金羁的轻薄游侠;有多少秀挺的风骨,宏伟的雄心亦寸寸摧折。在短暂的三春花柳之后,他推开一年又一年的萧索。许昌南门无故自崩,仿佛有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也随之轰然坍塌。帝国的威严烟消云散,随之是生命中砖瓦堆砌的坚实城台;当一切因为陈旧而显得温厚的秩序规则统统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姓名,我又何以自存?作为新朝的宗室和故旧的追随,我又何以自处?


陈王想起亲慈的嘉许宽和,宾友的琳琅交辉,在无数次对过去的追思中他总是试图回答一个问题:他的生命到底少了什么呢?这是一种无解的自我折磨,只能把曾经的翩飞高举的理想跌碎成失败的浮末。也许他已经品尝过这种失败,也许他命定如此,功业和美名止于一场幻梦。


城门坍塌在一个沉闷的夏日,他默默地想着:为什么这几天不曾下雨?就好像本来应该有一场风雨大作,摧折满树碧绿的枝叶,留下柯条无情纵横。小雨、细雨,微风、南风,什么都好,他过得太闷了,愤懑和失望早已将灵魂灼成灰土。雍丘如果有一场大作的风雨,如果能下一场雨,那就把我残生寄居的躯壳焚烧殆尽,让我到长风里去吧。


他没有再梦见过公子,也不会再去想了。文章里所点缀的繁华盛世和君臣相得早已被证明是遥不可及注定失望的臆想。


也许他这一生所有的荣光与梦想终究要在沉默的狂风暴雨里坍塌,凝成十个沉重的字眼。也许诗里有,也许没有。


如果前半生用建安和延康来标记他的年岁,则后半生的纪年要从残年的寿命倒数。


他的梦境无关仙人王孙,而是一位飘忽绰约,风止云凝。


吁嗟徂兮,仰视皇天,长悼吾君。


这是谁的文字?诔的是谁?一一数来,倒像是他自己的心声。即便不是棠棣交辉,臣……辅佐君王,自也甘愿。也许,曾有人甘愿结网自缚,剪除所有的羽翼,困在封地,等着你的诏询、你的传唤,你的恩泽,……你的遗诏。陈王回头的一刹,光耀、风霜、赤血、奔马,铮铮錝錝的鸣声似乎都在雨的萧飒里止于寂静。


白日幽光,青冥衰草,在永恒的时间里枯萎,你和你的君王。


她说:“如果你再不来,我就要化作雍丘的雨了。”


他再也没有梦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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