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再次祝明天考试顺利~

本来是打算五月份之前完结的……所以结得很春_(:з」∠)_昨晚电脑坏了,找到这篇的存稿,遂……愤而更文😂 至于其他的文章,可能有一些存稿找不到,就没有办法(确实也很难去)复原了。

《蔗蜜》青冢 独凰 潇湘 碧城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西陵夜来岑寂,凉秋空负,冢上青草。

曹丕提酒来见魏王。瀛洲玉膏,饮之可长生;百末旨酒,芳兰丛生,香气幽深而滞涩。

松柏如翠,星河流泻。 垄头寂寂无人,而他们安于等待,显然都在岁月中学会将时间妥帖安放。

短笛一声呜呜咽咽,坟上白纸散如花屑。

司马懿本来在看他,此刻故意重又回一次头,细细地看他。谁在吹笛呢?

曹丕说,别看我。我一直会。一个人如果会写诗,他就有一些了不起的才能。如果他古歌写得好,像我,他笑说,你也知道了。

司马懿说,我在想鬼魂的笛子是不是鬼魂。

曹丕递出手臂,他的衣袖落在对方掌中,像一阵温厚的烟,但毕竟切实可触。司马懿觉得他窃取了月光的朗照。在郁郁累累的蔗林中,曹丕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头,他盛年的生命仿佛被夜晚月华收入幽冥的国度,与曹子桓分享鬼魂才得以看见的,荒诞而壮丽的人间。

曹丕的手用力拍了一下,你能握住我,那么你也是咯。但他没有靠得更近,而是跳上陵畔广袤的绿树,蹑足地像一只巡视的猫。


谁?

曹丕面不改色地说:我是邺城西南的读书人,在书里看见了您的名字。世论太祖持法之严,天下遂以刑名为贵。我在高门和广袖的世界里,想来祭奠时代的异数。

魏王的魂魄看见他。

他的曾经血脉相连的孩童终于自觉无掩饰的必要,曹丕语气恭顺而诚挚,我以为让您失望了。但他低眉应答之时,所惯用的恭顺中仍有那种格外刺眼的倨傲。正是这一段碧绿的刺,魏王从不爱看蔷薇。出于对王者喜好的尊重,邺城中纷繁复瓣的粉色香花,只簇拥在王女幽深而高峻的房室;虽然做了饮宴的点缀,却从不是诗赋吟咏的主题。

而魏王的魂灵竟然亲手撷取花间细长而密的刺。我看到的不一样。你为自己的胜利而倨傲。我年轻时在西方的风沙中行军,但不知道一个女人凭白马可以越过江河。你做得好。但还是错了一步。漳河经常淹死人,你还敢从那边走。

即便你是布衣的寒士,我也会延入縠中;何况,魏王眯起双眼,露出熟悉的睥睨,你总是我的女儿。

他的论断像夕阳里万钧之重的箫鼓,曹丕压抑着叹息的本能,他的血液急迫地呼应这熟悉的、心驰神往的苍凉。

司马懿揽住他。他们与魏王的分别,短促而冷淡,奇怪地与相见一样。

魏王凛冽的眼睛在他低垂的眉心划过。他说,我还记得你。你要跟子桓走吗?

司马懿沉默不语。

魏王大笑起来。人间的人做人间事,鬼魂,只要枕着夜台的泉水沉眠。

他们在沙上飞踏如风,司马懿侧头看他眨闪的眼眸,由衷地说,你的父亲是一个通达的人。曹丕说,可惜他不哀伤。他话锋一转,因此,我仰望他,即使他在人间只留一座坟墓。




蛛网上浅绿的露珠颤了一颤,摇摇欲坠,甄氏将军想起这一杯鸩如何顺着高墙之内的旨意,辗转地递送到他幽暗的屋宇。这件事本来并不会走到这里。他怨自己行事踟蹰,总是先承受命运的决定。也怨自己从不将爱意和哀伤倾吐,让王女没有顾忌和回转的理由。

他眼眶里滴出泪,好像他每一世都与泪水和叹息做邻居。

你应该找点别的事做。当王女在名义上被承认死亡之后,人们劝他。他说,是的。他在台下种满迷迭香草,在虚空中挽出故人的发髻。玉簪花历历如珠,他打造出一支随风颤裊的簪,好似已插在心上人的发间,他确实为王女梳过发髻。她死去,而他安稳地活着,他们的缘分就这么长。

苦酒带有一种盐味,像泪水的咸涩。这毒液还未触及他的唇齿,青色的龙从发间玉簪中蜿蜒而出,宛如巡视自己锻造的深渊。天阴欲坠,青龙的吐露的幽息汗漫无际,将军手中杯盏已碎,他却连衣裳鬓发都安然无恙。青色逐渐沉淀成乌黑,一个少年的形象披雾而出,流动的发,沉静的衣袂。

少年人发长而寡言,眉目间天然的媚态自有霜雪般的矜严。他的眼中张皇逐渐平稳,将军无恙?

他阖目,应对甄氏将军的问询,清晰而工整地说:您呼我元仲即可。某与将军萍水之缘。您知道那位邺城的王女。我在她的血液里安详地沉睡这许多年,我听见您的笑声,与她相和,如一轮团圞明月,我长出青白的鳞和角,游弋于高台的浮云,在你们惊世的欢笑中,第一次俯瞰渺小而纤细的人间。那时您予我一段生命,我今来还。

甄氏将军蹙眉摇头,他的心绪在喜悦与担忧的波涛中颠扑沉浮,眼前青衣少年是唯一可寻的浮木。那全是王女所作,你莫不如——

少年自知他未尽之意,她同意的。我一直伴随您。离开她的血液时,我听见女性的、低沉的叹息。出于疲惫、或者轻松,但我做的选择,总不至令供养我的血失望。

少年手指伸张、又蜷缩,最终牵起甄氏将军染污的衣角。他不动声色,心中正讶异这种熟悉的温暖牵绊,听见少年大胆而欢快的脚步。他被这种有力的牵引送入一条漆黑的甬道,或者说,穿梭在枯朽的草色中间,黛绿的枯草堆积成迷宫,没有起点,以及尽头。

少年的嗓音终于含了蓬勃绽放的意气,他们或许会看到灾异,他们可以找到很多解释。淫雨和霜雪,为政者要下诏谴责自身的失德;或者是祥瑞,青龙现邺——您的离去注定神秘而悄无声息,就像您的德行注定完美清皓。

在重复的跋涉中,甄氏将军被惊喜压抑的迷惘又复现于心间。他并不是一个远行的人,他生性乐于安居和恬淡的日升月落;而他所拥有、被规划的爱情和婚姻已经随邺城的流水付诸汪洋,他渺小的自我卷入不歇的旋流,似乎永远失去了安宁。

就在他接受了逃离的命运时,少年人停下来。您是生人,与妖灵鬼怪殊途同归。我只能带您走这里,但您不要再回邺了。他黑色的形象化作青白的云气,但已经浅淡稀薄。

少年的眼睛锋利而昭明,他急促地说,请您叫我的名字。

然而他消失得比话语更快,像泡沫。

青冥云气护持在甄氏周身,紧靠他的臂膀和躯干,随他向西方去,保留适当的延迟。甄氏将军于是郑重地叫他的名字。

元仲。




在后世的笔记里,记载了一个荆湘的鬼妇。她在阴雨的江岸哭泣,像水中站成桥梁的尾生那么有信。绿色的神灵掌握春天的风,为她书写流利圆转的古歌。

事实上,每一句都是错的。绿色的精灵学会把悲戚隐藏,他扬出笑,我的预言总是很准。他口中吐出一段绿色的风。你送我的,只剩下这个。他爱王女以肉体承载的美,尽管他百般珍爱,想尽了办法,它仍然随江岸的沙尘流向东方。

隔江的回应像一阵缥缈的乐音。曹子桓说,足够了。绿风于他指尖凝成双双蛱蝶,这是一支精心编写的祝福。

精灵收起这三个字,你终于等到了,我为你祝福。他的美不再哀怨,是否将失去所有颜色?就像他只得到三个轻柔的字,等待难免落空。

他看见隔江的玉色烟霞,即便在雨的绵绵哀曲,仍是绚烂浓烈。他的美神总要死去。那么,他是否该忘记了,还是痛苦的怀念终此年岁?

我想去人间看看。他喃喃地说,人间好嘛?那是你来的地方。

他长在山林里,以为是天地的灵窍;离开时,才发现空无一物。

可是,我还有诗。

绿衣的精灵有一颗心脏。他本来没有,可是王女有。他便做了一只。他的心脏像一个丝绒的绿色盒子,他打开锁——用一把注定无法送出的钥匙,把闪光的才华倒进江水里。江水下游有捣衣的年轻的女性,才华横溢的粉末附在衣服上她们张了张嘴,唱起子夜的春歌。

春林花多媚。

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

春风复多情……




飘萍风定,他们在月光洒落的夜晚回到青黑的树林。最后他们的爱情才达到了圆满。曹丕,他与死亡达成了和解。他是因为对生命的爱而死去的。而司马懿不会因此死去,这不是一件有益的选择。他只是愿意为他眼前的人付出同等的代价,——他有自己的计算方法。

他不该这么选,甚至不用去想。他俗世的肉体上每一个细胞都昭示着那个明显的答案,而她替他做出了选择。其实王女面纱下的一双眼波早已给出了他的决定,但她的爱情越多,他反而越踟蹰。如果那个王女早就把心送给了我,我要怎样才能回报呢?把我的野心给她,把我未来光耀的宝座还她,不够,不够,我应该比她付出的更多。她死去了,负荷着士族南渡的全部悲哀的重量,那我应该——我应该像他一样活下去,我应该替他痛苦,或者,我应该像她一样,从世界上死去。

曹丕摇头说,你会算,可你算得不对,你到我们死人的世界里,你要先变成一个魂魄。

他从树上垂下来,像那时王女的头发垂下来。多年后他成为一个华发的臣子,等曹丕顺着月光来吻他。然后他们掀起彼此的肺腑,看是否有凝结成绚丽晶体的爱情。在月华铺就的床榻上,曹丕聆听他行军的征伐。他在月白色的床上解开鬼鬼魂的衣带。鬼魂也有衣带?曹丕说,不然呢,鬼魂也要穿衣服。他终于握住多年前的梦想,而曹丕月光幻化的形体冰冷如思妇的泪珠。锦瑟无端,年华暗换。

他们在分别后去向不同的地方,他熟悉巴蜀的夜雨,西窗剪不断的烛火;而曹丕的幽冥拥有无尽难以探寻的奥秘,他只能猜想。幸而时光倒退,他现在握住曹丕的魂魄,看他心中爱情的重量。像胡桃那么大的金色,暖黄的,带一点锈味。

树苍老的皮肤在月光下褶皱分明,月光的青色像蛇一节滑腻的鳞片。曹丕创造了一个孤独的王国,而他既然进入,将追随他走向寂灭。


他们在林间模拟月光的朗照,像春秋时候的男女。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他们拥吻。在林间追逐。仰卧在泥土里。头发汗湿。曹丕说,我真爱你啊。

司马懿读到他的心曲,在心里续道,世事如斯,做一个长存不灭的人,竟如此之难。

曹丕只说了这句话,然后他就安安静静地等待睡眠。

在逐渐收束合拢的梦境里,司马懿开始怀疑。还有呢?这之后呢?但曹丕更深地吻他。




绿色的精灵投入人间,坐在曲水流觞的筵宴里,沉默得像一个陌生的异乡客。

就是这片土壤。他感到一种分外的孤独。人间像一座密封的城池,连风都吹不进来。

谢朓说起他从江北回来的时候,恍惚看见了文帝的影子,人们猜测,大约是因为谢朓在洛阳见到了文帝的碑。小谢说,我见到文帝的碑。它不是通行的文字,像一段古奥的曲,我只记住了文字蜷曲的勾画。

正好,我们遇见了两件古物,两只保存在邺城的酒杯。这酒杯像是汉魏时的制式,他们都说,未若效昔日兰亭金谷之会,曲水流觞,把盏赋诗。

您这位陌生的才士,筵宴的主人说,可知我们在说山水。山川广大,总是可以安身立命的去处。我们的诗里有山水,和宇宙间的微妙玄意。

没有鲜血,火焰,庭院,思妇,以及死亡?我长在山林间,却惦念人世的血色。

他随口说出山林间做的寻常诗篇。而人们摇摇头,评价道,您说话简直像一个建安的人。

建安啊。他顿悟。我和你们的时代不同。我若像一个建安的人,建安的人都去了哪里?

我也写过美人。可我着实忘记了她的容貌。我只记得那一瞬间的神光。她在生死的光线间辗转,呈现一种超脱的美感。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也许在江边,我心房里的词句就顺水流走了。

这个人间长出了她。他为这段无缘的爱情付出了所有才藻。她和他对往事的记忆长在一起。

您写得真好啊,您有江北的气骨。还未请教名讳,他们惊讶地说,您也许是陈思王的后身吧!

他随意点了点头。陈思王?是啊,我是。他是谁呢,我并不知道;可我想他会写诗。写白马和荒草,鲜血和等待。

如他诗里祈愿的,他胸口疼起来,好像真长出了一颗人的心脏。

文章也有后身。我是陈思王的后身,小谢,你是谁的后身?




荆楚的江边,燃起一阵玉色的烟霞。像山林里奇异的炊烟。世界将尽,劫灰焚烧。

沉睡的人拥有玉色的脸。和同样颜色的头发。他本来自王女白玉的心脏。王女死时,脸朝着故国的方向,她怀中升起一片芬芳郁烈的烟雾。

先从他的手,升起一阵白色烟雾。王女的怨气已尽数散去,曹丕也不再挽留身上的温度,玉本来是凉的,哪里来那么多蓝田玉暖。




甄氏将军向西方走,他记得王女少年时说过西方世界,华光与香花交缠成永恒的千秋万岁。如果他注定要去一座山林,未若向西方走。

朝日初临,青气早已散去。他仿佛踏在云中,白色沾染鞋袜。他在一座山上等到了露水。西方的鸾鸟衔来五色霞光。天上的人把棋子落在这里,像她说的那样。你已经在青天上吧?他似有所悟。

他生来有一些无法掌握的东西,只能等待时间。她恰恰给了他时间。

甄氏将军叩开梵刹的门,佛法可以救我吗?他问小沙弥。小沙弥道行很浅,他在想对岸摇橹的小姑娘。他回答说,也许。它能给邺城的王女积福报吗? 而这一刻他在想放歌摇橹的女孩子,不知道。那好,甄氏说,我留下来。

这是他一生最利落的决定。




(全文完)


注:春林花多媚……——子夜四时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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