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笔

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在一个白天,太子萧纲于湖滨遇上小他五岁的湘东王绎。这白天如万古轮转的每一个黑夜的接替,莲舟一低一昂,随波摇动,湘东王绎的半张脸遮在荷叶的翠盖下,像白昼与黑夜为这张脸镀上阴阳对峙的色彩。

莲舟鷁首一翘,衔住太子的衣角。萧绎仿佛从不需要沉眠,立即睁开眼睛。太子到我舟中做客,绎便不执君臣之礼了。

他俯身牵住衣角。你坐起来,我为你画一只眼睛。

萧绎说,我不想动。等等,用这一只。萧绎的手在袖间一探,擎出一支白玉镂管笔,毛色如新,而笔管莹润通透,滑腻如脂,可见时常玩赏,又可见并不使用。

萧绎虚递出这支笔,原物奉于故主。

他也不争,便坐下来。你怎么想起来带这个?闺中之乐,譬如画眉?

不对。闺中之乐,甚于画眉。萧绎的右眼自叶下递出潋滟波光。莲舟在湖中荡漾半日,似乎湖上的风光也坠入萧绎隐藏在荷下的眼,如白色芙蓉的种。

你别吹气。他的手腕发痒,险些捉不住笔。他们很久未能见面,他本来怀抱一段和煦而从容的礼节,不近不远地徐步试探。而湘东王的气息善于惑人。他差点忘记,他面对的是一个真实的人,不是书信和章表里顿首谢恩的臣子,说着遥远优美却无法触及的言语。他本来有无数的愁绪要说,而此刻萧绎在他眼前,二人以莲舟分割了王朝的种种,只留湖水和花香建构的幽独世界。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诉说。


萧绎状似不经意地问,太子愁什么呢?他闻言手触眉心,果然画着愁容。

忧来无方。他没有正面回答,但仍然说。譬如说,我想创造一个诗的女体。我在想象诗里的眼睛。荷丝缠绕丁香色的轻愁,而红纱上残存的汗寓意一个夏日的安眠。这些我都想到了,可她仍然很远。他的话语迎合凉风的吹拂,一个作诗的国手,他唇舌吐露的词句必定有自然合度的韵律。白毫在碧水里饱蘸盛夏的幽凉,你希望是什么颜色?琥珀色、琉璃黄、棕色?

琥珀色。它像烽火沉淀在将明的天际。萧绎摸索这段如诗的节奏,巧妙切入他的创作:一个诗的女体,就是永恒的女体。太子心里有愁绪,写她的愁就好,甚至不必说她的愁,她天生就是一段愁绪。她的名字就诉说了结局,而她被铭记的动作就是永不干涸的泪泉。当垆卓氏女,织锦窦家妻。

他的手一颤,打断萧绎的话,你不要眨眼,很痒。

萧绎吐了吐舌头,对不起阿兄,我也控制不住啊。你这样画,总是我更痒吧。

他又问:眼白呢?像云间穿梭的白帆?他其实很爱萧绎眼睛里灰暗的阴翳,带有别样的懵懂和残忍。在有心人看来,且是一个习惯于向萧绎投递温存注视的人看来,瑕疵最为显眼,也最为动人,像剑尖最黏稠的一滴血,玉佩缺损的那一角。这种话总不好出口的,心中检点往昔,时常引为憾事。

萧绎的双眸细微地颤动,而后归于漫长的灰色的静寂。他等待风吹的湖水逐渐静止,留心萧绎的应答是否在埋葬在缭乱风中。我不知道,我一向不关注眼球的白色。




萧绎在久旱的干渴里期待清凉。除却湖面长风,偏偏唯一的清凉来自太子细腻的笔触。他于是更想念烧灼的烈日,但在心里,他确实因清凉的触摸而喜悦。奇怪的是,无法拒绝太子独特的威胁方式,分明是和缓请求的口吻,他找到一个不曾真正说出拒绝的理由,我需要维持温良恭顺的笑。这短短的作画如炼狱永劫一般长,而他知道,永劫的灰堆里不会有这一双承载忧愁而仍然沉静从容的手,也没有——他仰起头,没有如此翠色而如画的眉。

他的左眼流出一行绿色的泪,也许它在荷叶的翠盖下沉默太久,已经长出碧绿的根须。他难以忍耐玉笔勾画间啃啮的痒,而太子终于收束,可以了。

萧绎在碧水里看见自己,像白色纤弱的花将头颈沉埋与明镜中的倒影,他的碎发在风中散漫地飘摇,精神柔靡如酣醉的春草,无力阻止一场反击。你不该画,他说,它这么美,与我另一只不配。

萧纲的微笑淡下来,他严肃地说,你仔细看。于是他更深地俯首,发丝在水中呈现截然不同的离散,自己的阴影似乎要浮上水面捉他这个有形的实体。


他听见太子温柔地说,诗不只是为描摹优美的女体,它重塑她们生命的残缺,就像它记录她失去的青春,她破碎的眼泪。你看见了吗?我正是临摹你那一只眼睛。你本来的眼睛,

你是否看过呢?太子仍然坐在船头。他这个诗歌天生的主人,似乎搜索枯肠,于虚空击杀纯黑的字句。水濡湿了前襟,他却浑然不觉,敛眉的愁态,似乎以其未能言说的情感倾注于此深浅冷暖层叠渐变的绿,以幽微的心曲供奉佛陀。萧绎心里悬着一滴清水,它在无言的静默里终于落下,玉盘沉而深长地颤抖,似乎铸成之后它仅遭受此次痛彻的打击。天光在蝉声中格外敞亮。时间正是女体,而女体酣眠与巧笑的瞬间凝固成诗歌的断面,她就是不朽的时间。

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他终于放弃收拾曝露的内心的努力,柔软地答,声气可怜。他的双眼脱离笼罩万物的阳光,云影徘徊,晦暗如泥上白雪。


我看见北邙万古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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