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影

——莲影如植。

他们非常相似,像魂与影交叠,红与白的芙蓉在后建安时代凋谢,既接吻又缠斗。 

注:【架空,植性转】本篇仍然符合我小时候对王子和公主必定是一对的误解。当然,可以看作童话。


首先请想象一方宫殿,我不记得它每一个曼妙的细节;只是黑色砖石与汉魏时的斗拱飞檐,它们总能在想象中结合得庄严,古朴而圣洁。然后想象汉末的州府划分中有一座曹州,因为汉代制度的遗存,我们可以钻这个空,说曹州是自成一国,且将诞生光寒天下的王者之剑。既然无人对此表示异议,它就这么存在着,直到有人发现它的存在悖于现实的记载。

曹州的牡丹是很美的,旧时相当有名。曹州仍留存古时培育楼台牡丹的秘法,——拣择高大健康的树木,计算花枝间合理的距离,通过嫁接,使牡丹以树的方式开启向无垠天空的攀援。每年有很多赏花人穿梭在曹州的大道小径,在客舍挤不下的可怜人只好在春风沉酣的夜晚露宿。但奇遇往往发生在仰望天空的夜晚。三千人——据说是有这么多,在十五年前的夜晚,宣称他们看见北天那颗永恒光明的星宿以一声悠长而响彻九天的叹息落入沉眠的曹州,流泻的光辉如一条蜿蜒的长蛇;另外一百人,是来往于葱岭和玉门的行商,他们多睡在客舍,家境殷实,衣着新潮,信誓旦旦地组织着反驳:并非如此。那是一对红白的水中芙蓉,白色已经盛开到极致,而红色仍保留含苞的羞容。红光虽然微弱,艳冶却如杜鹃枝上凝碧啼血。不管争论如何,我们知道那年曹州有许多新生的婴儿,最特别的那一个降生于万株牡丹簇拥的宫墙,国王显然喜爱这一场关于祥瑞的讨论,以一道建造高台的诏令结束了本年的花期。

在开始的几年,曹州的国民未曾听见高台上婴儿的啼哭,渐渐地,那个孩子也过了宝石和花冠围绕的尽情流泪的童年。没过多久,楼台牡丹自觉地长满高台,它们每一次开放,都比前一次美。于是政府不得不对春季的访客进行种种限制,譬如:凡长江之南的游客不得入曹州赏花,由于他们疑心牡丹的种子或技术会被偷走,在江南的沃土长出千里锦幛;西方的旅行者更不行,他们纯真而狂热,多半浸润了希伯来古代的传说,乍见芳绚于三月浓挚的春光中现世,高楼的砖瓦隐于五彩霞光,便会流泪惊叹新巴比伦传说的花园与陨落的通天之塔在东方异乡以全新的辉煌重现。




这时我们的主角之二终于现身。高台从来静默,在今年冬天终止了全部无言的过去。淡紫色的天幕渐变出嫩黄曙光,诗章如雪片一样纷纷凋落,睡梦中的国民察觉寒意逐渐退去,他们抛却霜雪与芦花的冬装,穿上春蚕吐丝的新衣,在日影的攀升中陆续来到高台下,双手叩问黑色的砖石,向耸入青云的高台叩问春天的讯息。

这是什么?白色的、无法培育的品种?曹州的牡丹从未开得如此之早。它凋落的玉瓣泛着我们从不知晓的光泽,这随风微颤的白色,它让人想要歌唱。


宫殿玄黑的门徐徐展开,一个穿戴整齐的少年郎走出来。他周身的簇拥像一堆锦缎裁成的浮云,华艳的旭日与明月的皎洁同时在他行走时得到呈露。他穿着素色的深衣,这种装束本来追求一种简净的精美,从洛阳传来,模拟的是日月迭代时清新的信风;而少年人微抿的唇线与深沉的眼睛喧宾夺主,仿佛一朵纯黑的幽深像宫阙涨落的、承载箫管与红叶的河流,自他乌青的发,平静的眉目沉降入地心的泉水。国人以难以想象的整齐共同选择了静默,而他们的想象喧闹吵嚷,从少年郎熟稔的眉目,想象他慢慢长成,如那个跨马挥戈、扫清寰宇的国王;那时他高悬利剑而头戴金冠,明星照耀的双眸蕴藏一种纯洁的忧郁。

他们只听说过王子。还有曹州除了牡丹花海之外,艳溢香融的繁华。那些为庆祝王子的诞生、成长、加冠而兴建的宫阙,或者华宴。玉酒清澄,杂花生媚。而庆典的源头,这位少年的王子张开唇舌,声音清透的涟漪如骀荡的风。那是诗歌,对,来自你们的公主。我同时降临世间的胞妹。你们未曾见过,而她的才藻与美貌点染了曹州每一个不朽的春天。

王子含笑回答国人络绎的提问。她皈依了诗歌。天上吹箫的玉人时常探访公主的幽居。她在幼年就展露了世所罕见的敏捷与灵性。她的花瓣胜过古时一切陨落的辞藻。她与我不分彼此。




盾发出浊重的喘息,它乌黑而光滑的表面照见那个攀登的矫健的幽影。王子踏入高台的内闱,他放下盾牌,满天星光折射进幽深的房室。房中有一架织机,一座放置铠甲的木架。公主在黑暗中等待,连呼吸声也没有痕迹。她确实没有睡着,也不在招待天台仙女。星光照亮她稚嫩而娇美的脸。哥,她展开笑容,深深地呼一口气,平稳了颤抖的嗓音说,我好想你。

她娇软的脸颊贴在星辉灿烂的冰冷铠甲上,但王子感觉心口温热。她离开他的胸膛,像蝴蝶似乎厌弃了亲爱的花,很快又折回来细细地吻它。公主娴熟地解下明光铠甲每一片沉重的金属,而这位安享服务的王子,心里不停地计算,她好像长得更高了,可是自己也长,到底高了几寸呢;她的脸比月光更白,但是蓬勃而丰美的青春在她皎洁的脸上跳跃;她真暖啊,月光如有这样的热度,我怎么会在生死的战场倍感孤独。她手里攥着甘蔗金色的蜜糖。他的精神似乎进入甜美的安睡。九天风露寂静,河汉流转无声。

月中婆娑桂影,如水草纵横。公主支颐抱膝而坐,塌上开满红与白的大朵芙蓉。我每次织完一根思念,它就开出一朵花。

王子轻轻地笑了。我托王仲宣为你读诗,他没有来吗?哥你忘了,冬天过去,他们就不能来了。公主把头点在他颈窝一痕鲜明的骨骼上,似乎有无限幽怨:但青鸟送来了你的赋。我知道了——陈孔璋又作了一篇檄文;他代令君而写。她期待地说,我也见过令君,可是我没有去过江东。我真想看南方的江山,春潮与含翠的峰峦。

公主的想象转为断续的呓语,她在王子的胸前睡成一只乖巧的幼鸟。他少年的躯壳仍然柔软,但骨架成熟而坚韧,虽然心肺较为柔弱,也乐于承担这种甜蜜的瑕累。他残缺的魂灵发出红色光晕,被雪白的另一部分拥抱,感到意识深处难以倾诉的满足。他曾走在曹州熙攘的街衢,也于行伍之中骑马路过杳无人烟的荒山,红尘与世外的白雪总以精巧复杂的配比组成他看到的世界。公主的身体以婉转的姿势,溶解于他的骨血;她的头发消解夜的寒凉,它们是丛生的绿的青草,王子仰卧于草泽之中,自觉将长出洁白翱翔的羽翼。

他在万千牡丹花苞汇聚的一点暗淡香味中迎接朝日,双眸浸透夜间风露的清凉,而莲花皱缩的花瓣已经封闭,公主亦已离去。每三年,他们互换身份,猜一个谜。他们一致默契地保持轮流的胜负。胜者走下幽闭的闺房,人间丰美的川泽与扰攘王事,让这一半遨游的残魂饱饮风露与沧海。败者自囚于牡丹簇拥的高台,在春天的宝光万顷中细数孤独的落叶。有时织机咿呀地响,而莲花迢递地开,红与白交替占领这座高台。台下的人间太过遥远。国人偶然仰望,牡丹的绿叶或花光之上,隐约有诗句坠落的影。由于诗人身份的不同,高台上飘下的诗章里,思妇有不同的面孔。就拿外貌来说,有时清灵冶艳,有时天然姣美。好像时常改换名姓与门庭,面目与性情都已模糊。




王子沉浸在面壁沉思的枯朽。莲花开而又谢,像树木长出年轮盘旋的沟壑。深红与粉红的莲瓣将他的素衣掩埋,他似乎已经等待多年。魂灵虚弱地闪现,第一千次与他道别。与其说想念,它需要那白色的一半,渴求它色如珠玉的拯救。王子在绝对的寂静中领悟缄默的思索,他幻想思想中那座恢弘的殿阁。复道相连,若云若虹,登之可小天下。它们长出芜杂的衰草,渐渐、渐渐沉没于灭世的洪水。

王子睁开双眼。这是一座坟墓。他走向因与乌云的几点星光。窗外花期已过,花枝摇曳黑色的硕叶,犹如鬼魅狰狞的手掌。他的生命似乎也污浊而泥泞,等不到山川间开阔的风与水。

公主带着明月的光华,打破了阴沉灰暗的黑夜。她是一位盛装的丽人,却不作一般女性的装扮;傅粉施朱,焚香带剑,恰如一位贵胄公子。塌上生满素白的芙蓉,光华照亮暗室。那些红色的、低垂的美人,重染健康的血色,香气像一泓清澈的细水,淋湿王子干枯的心房,与眉宇。

公主匆匆解下宝剑,对不起,她惴惴地说,我来晚了。但她快步跪坐在王子身侧,语气中的欢快像泛着浮沫的澄黄酒浆,溢出白釉的酒盏。我又见到你见过的人。父亲、兄弟、宾友、世人,他们都没有察觉你的消失。或许他们都太远,不及我们肌肤相触的切近。但是,这真好啊,这是我们给世界的谜题。它封闭我们璀璨的灵魂,而终于遭到罕见的失望。父亲一定洞悉我们的秘密,但他想看我们谁有天生的勇力,握住他曾划破苍穹的槊。你能借我一些吗?我是说,下一次。我们的臣民朝拜我扬起的袍角,轻声颂赞你的名字。只有那些公宴上饮酒歌诗的人,他们见过我,但他们乐于全新的游宴,我们书写你,公子,就像你们曾猜想高台上盛年的我。

她的欢快如此锋利,明月与山川的辉映,夜色攒动的星海,蜀道峥嵘的山隘,凉州频繁涌现的金黄丰收的麦浪,它们俘虏了这个少女,或者她暂时成为山河的主人。而他的思索终日与枯朽的苇草相伴,它脆弱,纤细,如同幽闭的生命,思考并不比呼吸更有价值。

公主送出她早设计好的精巧的安慰。她深深地吻他,她并不掩饰想要令他放弃怒火的努力,她这么猜测,这淡粉的甜吻也因此而讨好地呈现出欢快的节奏。她的辞藻甚至不需要捕捉或排演,驯服地迎合公主的驱遣。兄长,这样的人世是多么好!我循着你踏过的云气,登上你吟咏的荒山。山顶停留的明月像一匹㕭叫的孤狼。我还记得塞北橙色的荒漠。我记得海,玉色、杏色、绛色,全看东君的马车播撒怎样的阳光的种。我记得暗夜逆着风沙的艰苦行军,可是西极流沙,仰望昆仑,这样的壮游多么快活!


你少说了一件东西。他毫不留情地说,你忘了血。世界不是这样,永远包裹纯白的敦厚的表皮,你只在被刺痛时才发出痛呼,然后更深地回到纯白之中。

她低声说,当然,我也记得血色。我尊重它,像尊重任何一个活过的生命。但我总是想,握着全部的魂灵,兄长,那该是多么的幸福。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那颗星坠落时是白色,那是我的魂灵,你那一半只有黯淡的精铁锈蚀的红。

我们出生时就已被选择。世人选择了我,你的父亲送你入幽闭的楼台。世人选择我用兵戈丈量人间流淌的血液,选择我去诵读圣哲锤炼的语言。她仍用希冀的双眼在王子心间种下无法回绝的期盼,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承认命运的安排,你被世人选择,生来注定拥有九州、宫阙与山河,命盘与星宿相连。我只想做你的影,即便我的行迹仍在高台之下,我会以你的名字与性情留在人间。


王子没有回答。他心里真爱她烧灼的热忱,葵藿之随太阳,每一行花叶都指向白日的时间。但他心中一贯有伤人而自伤的剑。花瓣自衣间折痕垂落,如晚霞的余晖终于作别隐晦长夜。棋局到此,已无生路。你的赓续是陈年的错觉。凤鸣高冈,流声千里,以待朝阳;燕雀安于苇苕,至死不闻百川之东流入海,澒洞无涯。我们生来有被星光洗亮的灵魂,难道甘于高台幽囚的结局?

我知道的。可是,她抽泣着,断续地说,我手中没有刀。我们不能分开。我们长在一起。我的手探入你殷红的血肉,听见我的心惨痛地哀嚎。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它交给我呢?他回头,突然笑了。如果你不愿意,他拾起剑,它在这里,我们共同或者说轮转着打磨它的锋锐。为什么不指向我?四时消息,痛楚只是一刻而已。而公主的眼睛果然布满挣扎,她愤怒地说,你怎么可以!我知道你不想回来了,我们是并生的,我不把灵魂给你,你会死,你难道不知道?

王子坦诚地说,我确实想过,这样很好,对我们都是。但是,我的公主,高墙外的世界,我不愿割让给你——我们继续三年的轮回,但我每一次都会赢。

为什么我们生在一起?她的眼泪仿佛能斩断血肉。但她心里知道,她愿意承受这样痛楚却并生的命运,她不敢想两处茫茫,未曾相见,或相望亦不相识的结局。

王子已经离开。她持着烛火的残照,焚尽工整华艳的诗句,十指如被细针灼痛。莲花叹息着凋谢,皱成红色的泥,像血渗透某一片未知的土地。这些辞藻包含如血脉般殷红的情愫,曾化作轻暖的梦,伴她每一个寒冷或湿热的睡眠,高台上,酒宴中。




王子走向奔涌的大江。他的父辈未曾征服,暮年的叹息催生了壮心的白发。他目睹无情的流水,有意砥砺自己柔软的心性。那些充溢心间的痛楚与不舍,他终究要狠心抛弃,当风烧尽,扬其土灰,一去而不还,就如西流之水。

他在三年中离开牡丹攒聚的州府。人间乱离,蓬蒿与白骨,让他终于承认残缺并非出自罕见的幸运。他与她,同世人绝不一样,而终于化为无别的尘埃。

在大江的奔流中,千秋的功业如此渺小,然而这小格外具有意义,因万古后每一个捧起书卷的人,共同私语当年这一份不存的坚持,驰骋纵横时,歌声唱出的心绪。

他违背了约定。但他不会回头,即便消逝。他虚握北天的明星。苍白的火焰宛如生命将尽的昭告。他的手与燃烧的繁星同样寒冷,他的生命如此充盈。他情愿在繁星的礼赞中死灭。

他的灵魂惨白地翕张,闪着银光的鲜红次第流散。像心房的血液被抽离身体那样,他等待黎明宣告生命的终结。至少,他在霞光中触摸生命的尽头,不需要回访那座埋葬青春的坟冢。初日红色的光彩漫过拂晓苍白的云,想象江水与高山,平原上苍茫的青草,人烟稠密处古旧的屋宇,它们在红光中沐浴,绽放出一个神秘至无法描绘的微笑。


她一直等到最后的清晨,终于明确早已知晓的事实。他不会回来了。

公主在高台上如纱憔悴。她看见荒诞的、七彩的太阳。这该是他,她的兄长,她佩戴宝剑与明星的王子,她那曲尽柔肠的思妇,泪落腮边如月白的明珠。可他应该庄严、高尚、柔和、典正,发间黄金闪耀,面如寒潭堆积千年的玉。也许是她眼花。她凡人浑浊的眼,不识帝王俯瞰万物的广大。他不会回来了,这才是他;可是,我连做一株王庭的牡丹,静候他四季中偶然的来去,也是一种奢望。她明白自己失去存在的唯一意义,即将化为高台下皱缩的枯花。

残缺的灵魂脱离她的身体。


王子在他决心死亡时得到了完整的魂灵,他的身体感到满足而幸福,但内心非常迷惘。那种被无数次呼告与期盼的无形而发光的物质,终于迎接另一半同样历经残缺苦楚的白色片段,像微弱的火焰沁入他的心脏,如星辉熄灭于水底;红色湖泊逐渐凝固,化作嫣然凝眸的宝石。本体对另一陌生物质的融合所产生的排异与吸引,再一次回溯了他们降生时注定的分离,在不断行远的距离中回望彼此魂灵的颜色。

自南方临水北望,他怀抱整个世界的清晨,而且灵魂完整,红白并蒂交缠,冰玉皎洁,晶莹璀璨。而他感到虚无。他渴望过去因残缺而无法断绝的思念,他爱那个曾在母腹相拥的女子,连同在高台以沫相濡的少年时代,每一次交换着入世时旖旎的夜晚;尽管他们的命盘抵触,此生如行走荆棘。他踏入至深至广的河流,生命中的遗憾被大风刮得粉碎,连同他无限旷远的未来。分离的命运无法避免,我只是让审判早一些来。他在坠落中得到永生。他的骨骼沉重地下坠,撕裂此身鲜活温热的组织;魂灵轻而灵巧地向上漂浮,从赤色的蝶焚成书简燃尽时灰白的花火。




在他们消失的时代,牡丹每一年仍准时开放。它并无囚笼的焦虑,也没有残缺的苦楚,仍然守信地盛放,迎接新的诗歌、新的繁华,每一张灿烂而青春的脸。

尽管后来嫁接牡丹的技术失传,王国变成灰暗的焦土,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曹州并不适合种植莲花。短暂的霜寒里,春天已是奇迹,更很难说,真有什么值得肖想的盛夏。




(完)


评论 ( 12 )
热度 ( 102 )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张紫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