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翻柳子厚集,一翻就到《梅雨》,遂作。 


黄昏时我在雨热的滑腻中想到柳生汗湿的头发。白日尽落湖中,生起丝缕牵连不断的寒芒,灼人泪下,像他审视自己生命的眼睛。他割开将至衰竭的湖面,仿如赤手切一块冰,在元和的第十四年。

少雪的柳州,霜寒如生命将尽的预示,纹入无法回转的沉疴。在梦里,他性格中屈强的部分仍然支配意志的行走,欲握住寒江上千万冰封的孤独。血在手掌上粘连一片殷红,像易逝的晚霞堕入昏茫长夜,急转为飒飒雨雾。

那是岭外挥雾的雨。青草又一次萌出湿润的绿,延及江边如思念追远去如电的江帆。



今日收到梦得的音信。他含笑说,对一个旁观者,你、我,或者雨,或者天空。我总觉得已经很久了。

云气暗成新一轮阴沉的雨。山上酣醉的草色收敛暖意,转出一点青苍的冷。梅子酸楚的青涩仿佛怀想着圆熟甜美的夏季,并不懂得淮水之南的柑橘永无甘如蜜糖的结局。


他来信说贬谪的乐趣,都令我新奇。而未曾说的苦楚,我心里感受到,也非常熟悉。

旁观者仍不发一言。他心中可倾吐的良伴,此时此刻,只剩下雨。只有雨,在变换的世界上,还像一点可靠的物色。乡关的春树,与连州故人屋宇间凄惨的蓬茅,他都要盼它传递音信。雨生在昏昧的梦里,刺穿他过去行走长安街衢时不磨的风华,甚至截断寒江的飞鸟,那垂钓客踽踽行于冰上,等一个得不到的尽头。


在信里,我还没听他说他的母亲。两地路遥,连宽慰也无法送到。我心里总会担心她的身体。瘴疠之地,毒可彻骨。然而有梦得周全照料,应也无恙吧。

于是,你、我,或者其他人,总之是旁观者,出声提醒他,很粗鲁也很为他们着急地,你忘了,你应该对他告别呀。你竟忘记。赶快呀。



他浑然不觉,拈出封存的素纸,攒一口细长的气,呵开案上的墨。旁观者真想看看,他无缘得见的墨宝,或者,也替他远方的友人,铭记故人的辞笔。而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纸上乌丝愈行愈细,渐至空芒。他亲手封上两页薄薄的纸,先等墨痕自干,然天阴雨湿,即便吹干,又将打湿;他的食指划过折痕,叠得平平整整,重复两遍,密密的汗渗在额上。他一个人做了所有的事情,好像我们本来不存在。那一双手梳理过稼穑与禽畜,与多年前筹谋日月的并无二致。只是茧增了厚度,而骨节愈分明。岁月在上,自有添减。

他终于看向我们的方向,看向柳州的雨。晦暗的长空,无言静默的云;永不能见的长安的太阳,遥远而不可回溯的故乡。它是家与国的复合,所以加倍地将他抛弃。江上之山仿佛长了盘结的根芽,才能在穷恶的边鄙坐卧千年;而他已经过了披草倾壶的那般心气。他的素衣纤弱至极,早在雨粒连绵的击打中化为白色的烟霭。


雨虽然无言,可它知道。他失去了一点魂灵。命数走到这里,一步也让不了。人对待自己的生死,总盼望有一些静定澄明。星宿于苍茫云海之上的天幕恒常流转,并不在意尘寰消长的生命,与尘埃间更可哀的悲喜;可他停留在春草遍生的雨中,反复怀念衡阳短暂的诀别,而长安只是一句遥远的梦呓。



蝉在地下埋了十七年。一年生的微末之物,春天时人们想不起它,后来才思念其音声典重高华。即便长鸣于夏,亦少能度过秋天。冬日来时,枯朽成苍白的躯壳,厚土中有新生的种期待轮回。

蝉要等十七年。

这信只说给雨听。



我知道魂魄本是虚妄,但还是祈望与他相会于九重泉路;而长安二字,此生已尽,连同最后回望的一眼。


人生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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