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流放至须磨海边的源氏公子长夜不寐,披衣步于屋外,深感秋气之伤人。深秋花叶瑟瑟,草虫凄鸣,本来已衰惨无限;往日京中尚有赏叶观舞之乐,那时公卿往来,鲜衣丽服,虽然也叹息生之苦艰,哪里有今日欲诉而无一人可诉的茕茕悲苦呢!公子心中酸楚,更兼海浪拍天,霜天月明,深秋之悲,来之不绝。

正自伤怀之间,乍听远方沙渚之外似有乐音。此声一出,便觉月方清光,秋意万里,白沙亦显得皎皎生光,粲若珠贝。乐音圆转流畅,时断时续,或掩抑幽柔如海上清风细雾,或铮錝亢直如秋日连绵不歇的苦雨。源氏公子本擅此道,一闻即知,非琵琶却是何声!曲调高雅,意境清幽,而韵致和婉恬柔,大约是一位女子了。这却十分令人惊讶:穷苦的海边,此女弹奏之精妙,竟胜过京中许多贵人。此女虽边鄙无趣之人,唯有琵琶倒还可算慰藉。只是纵然出身高贵,行止娴雅,流落此无可奈何之地,终究也要沾染俗人的气味,辜负妙音了。

自从远放至此边鄙,公子心中时常悲叹悒怏。往日仍念及京中可思可爱之人勉强坚持,今夜愁绪却如倾泻之水,不可收拾。况且有此琵琶仙音相感,不由得思及古昔沦落的谪人。源氏公子所思想的,正是唐国谪居的白居易。那远谪浔阳的白乐天,囿于穷苦之地,与故人音书不传,又是怎样伤怀呢?大约是因诸般贬谪的苦楚,回转的无望,偶闻京中之音,才显得格外珍贵吧。不久孤月西沉,乐音不闻,秋风乍起,凄凉无限,此时才觉泪已斑驳。


却说明石姬与源氏公子虽只有短暂缘分,将离别时,痛楚亦很浓烈。公子虽然未说,然而神色间俱是重返京中的欢喜。此夜别离,想到公子穿着京都华服,该是怎样光艳动人呢。自己所爱恋的,不过是源氏公子高贵无比的生命中短暂的沦落。连这番沦落,亦不过数面之缘。虽然公子近在眼前,这仅剩的真实之物,却更加虚幻了。

此身就处荒山,未尝一二闻见京中风物,故曾以亲近公子为喜;而今孤雁翩飞,渠会无缘,莫若从未遇见公子,抑或未曾得其垂青,将来葬身茫茫大海,浮末聚散,倒也很干净。而此刻已经有孕,便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可哀之人世。虽然此身长安于浦上风涛,心念却不由得悬想公子明朝回转之路了。

父亲平日总赞叹她琴音的高妙,而自己心中也颇自矜;与源氏公子交往数月,却鲜少以琵琶助兴。大约还是忧虑对方身份之高贵不可逾越,常恐空付此心,徒与波浪;而终究难抑情爱,却更自残陋质,不肯染污贵人的双耳。今宵别离之际,再自珍此微末才能亦是徒劳,未若信手而弹,将心中不可言说的呼唤俱付于弦下流水。公子由海上行至京华,不知可会忆念此夜明石浦之泪泉。此身并无他物,只剩下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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