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纸

明代江南的诸闺阁中,有一位才女。与其他千千万万的才女一样,住在黑白砖瓦的迷宫里。偶尔有芭蕉点缀,桃枝红绽,江南这幅画,青白的底色也鲜丽许多。

才女在闺阁中书字,她心里爱明媚斑驳的颜色,下笔艳丽琳琅,犯了多少绮语,纸上松烟横斜,断了多少幽魂。


西北方走来一个考生,他很年轻,在考试中拔得头筹。在帝国宏大而计算精密的流官体系中,像一粒鸦青的棋子,嘀嘀嗒嗒,落到了江南。他站在江南的石路上,走着走着,就变成了江南才子。

茶令人淡,石令人古。江南才子继续走,在幽深的巷里,他遭遇旧时的雨。时光向前回溯,宋朝的杨柳的风,唐代的杏花的雨。好了,该停下了。他已经走到当年的乌衣巷。江表盛日,王谢风流。


山阴道上,应接不暇。雨过天青时,江山颜色如翠。青砖,黛瓦与粉墙的迷宫终于诱他走近雕花的朱楼。他抬头时,遇见楼上观花的才女。对视间双眼朦胧,都以为是古画中的人物。马上的旅人已经远去,只截下一缕相思的风。

后来才女的衣袖之间藏一段尺幅千里的云。她听见才子的马蹄,展开江上氤氲的云,他们在虚无至无实质的空气对流里,仿佛感到爱情的古老从诗经的河水里涨满心房。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你不知道江南在什么时候开始,属于地理或者时间。但你知道它的结束。

有情人的魂魄随花期远逝,尽管曾有春风里短暂的一唔。

晚明的江南虽然生气活泼,但是读者,你们都知道结局,就不该对故事抱有过多的期待。

才女的心血补全书上未尽的结尾,她的爱情从书页上淌下来,像不可名状的绚烂霞光。这是一颗包装精美的糖。她剥开糖纸。两腮酸得发疼,而喉间鲜甜酣畅。她垂下一滴清圆的泪。

离人将走入棋盘上经纬的另一角。走出多雨的江南,他的青春都割舍在这座异乡的迷宫,携哀伤谱京华苍老厚重的烟云。

粉蝶从故事里飞走。


一颗江南的糖纸,去向时间里任何的地方。只要有风吹在阁楼的帐幔上,莫卧儿印度的皇帝接住了它。在生日的庆典上,少年的皇帝骑着他专有的雪白色、刚成年而步态悠然的象。糖纸粘在皇帝镶满红宝石的宝座。这花纹像一片纱丽。恒河的水调不出这么冷淡的颜色,它属于梦幻。在白象悠闲的行步中,皇帝的思绪飘摇在帝国之外。我未曾见过而终将成为皇后的那一个女子,这种全印度的服装师都染不出的颜色,总是她潋滟的眸光里。

十世纪西法兰克的雨果·卡佩,拈住远方寄来的糖纸,它质地轻薄而颜色浓烈,像他蔚蓝的斗篷。这位将被选为国王的加洛林王朝的后裔,还不知道自己的后裔将拥有开创法国中世纪的王朝的命运。家族与家族,王朝与王朝,开启或传承,糖纸上有交叠的折痕,就像他的斗篷。卡佩国王漫不经心地猜想,人的命运与斗篷类似。

在萨非王朝的波斯,一位宫廷诗人偶然发现了糖纸。在王庭潺湲的流水上他拨开含苞的莲花,糖纸发出欢快的歌唱。这舒展的声音,让诗人想起他为君主创作的恢弘礼赞。一朵花中藏着宇宙的声音,就好像他的诗胜过一切美酒和军队。而他还是要歌颂,诗人中最优秀的那一位,神明的追随者,——美人与醇酒,并以此摘下不朽的荣光。

北美洲西海岸的灯光照亮二十世纪初的长夜。码头卸货的船工从腰间累累的布袋里取出捂热的烟叶。星空已经暗淡无踪,他们也不去想月亮。而水边低矮的旧房子里,挤满了沸腾的人潮。戏台上操一口广东乡音的少女,细细描眉,扮粤剧的花旦。她鲜红的舌尖在糖纸上虚舔一口,接着把它压在枕芯里,想象演出后的欢呼和奖赏。


月光照在笔者的窗檐,苍白的纸上印下一方绚烂的纹章。笔者仔细看,是一枚糖纸。它很熟悉,也许曾驻足过笔者的书案,在不经意时,到人间去游荡。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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