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

煌煌灵芝,一年三秀。采薇山阿,散发岩岫。


你知道,子期,精神是形体的君王。那是一个炎热的清晨。山间有树,树上有千万盛夏的歌手。鸣蝉犹自鼓噪歌吹,在嵇康说话时却自觉地同时缄默。

向秀认同他的话,但认可的范围只限于叔夜本人。他正梳理白日的幽光,计算出一片足够长久的轻荫。然。他回答,未曾抬头。他的双手向休息的乐队一挥,蝉声夹杂鸟雀的啁啾,山林又喧嚣起来。

嵇康亦未曾看他。山居清净,只此二人,早确认过彼此肝肠的白玉质地,索性终日无言,把发声的空间让给山间生灵。

向秀理清盛夏中树影的变幻,终于答道:我记叔夜登山采药,人目之以为神仙。叔夜常入山寻灵芝草,路人或偶然觑见他隐于蔚蓝烟霭的形影,无不叹息神灵竟身着凡俗的衣裳。偶然他见叔夜步正午的炎阳,从山林的青翠缓缓归于自己所在的人间,那芝草秀丽葳蕤,百年难遇,拈在叔夜手里,倒好像是他微不足道的陪衬。


向秀又问他,今日饮酒否?

嵇康道,随你。向秀喜笑答,那我取离骚来。转回身,迟疑道,叔夜今日还去采药么?

他解释说,上次的药篮破了,我许久没检查,也忘记了。嵇康闻言一笑,扬袖示意。芝草本就难得,若有幸又何妨裂此衣裾。

不需他说,向秀自然会意。他目送嵇康萧飒秀挺的行步,蹙眉追了几步。叔夜,你的发髻快散了。

嵇康驻足回眸。在扰攘的尘网之间,他从来都是仰天长啸,一去不回;为一人驻足等候,他总是懂得的,可未必有这个值得的人。我几时留心这个?

向秀摇摇头,低低地说,夏天不挽发热呀。他抽下自己的木簪,扶正了髻,又把嵇康的碎发拢入发间。原本的发簪跌落他微微汗湿的指尖。

再抬头嵇康已经行远。


初见时他望叔夜神逸如龙的姿态,仿佛在过去的年月里怀抱一生诵读的沉沉经卷,却从未见过体妙心玄,几于大道的神仙中人。他以为叔夜自蓬莱之客,对他必然不曾留心。可是叔夜如兰的声息恰在目前,他只得剖露仅剩的全部才藻:夫人生则有情,称情而顺乎自然。顺应天性,即是顺应自然。
叔夜朗笑数声,山水皆为之震动。藻汜兰沚,和声激朗。钟期不存,我志谁赏?竹叶的飘零漫长而望不到尽头,他记不清它们到何方去,只记得叔夜发间流荡修竹的青蓝。我不认同你的观点,但是。

说得好,向子期。


山中,嵇康再看人间,向子期默默的形影,如隔一屏五彩的琉璃。云外有他们山阳的居落。他锻铁的树荫,子期打理的酒窖,乡间时而走失的牛羊,他甚至不去想念仙境,洛阳的帝京又何足道哉。而山林之中,灵芝深蕴,山泉清朗。居此长风之中,吟啸锻冶,忽然朝露日晞,忽然间夕阳西下,又到了挥弦抚琴的时候。

他通达大道,心性透彻,故世上事如白沙万里,一尘以见。采灵芝固为了全身养性,长保百年。这是最好。如果实在不能,也无所谓。而世上竟有伊人逍遥乎山阿岩岫,连娟于秋水之间。初识他在人世之中,交心却在山林之外。此时于山间相望,虽不可及,而两心更近,隔秋水望伊人之宛在。向子期才是,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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