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

目测是景王/文帝。注意避雷。

 

洛阳城的夜是一座妖冶的宫殿。

石榴淡红的香味漾在夜空的浮尘之中,灯光次第亮到远方,垂入宽阔无涯的河水,水中堆积灰白的倒影,冰冷的死亡正召唤它的舞者。

这洛阳与他率征伐的军队离开时不一样。

他的眼睛流出脓血,由于长久的凝视,而他不打算停止——在找到谜底之前。他的双腿时而陷于泥淖,时而绊在轻柔的浮云之间。景王记得生命断绝在许昌灯火通明的夜晚,似乎仍听得见愁惨的哭泣。

 

景王幼年时,他的父亲曾打造一把青白的算筹。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那么,景王仍记得这句训诫,它塑造了他以后的性格。要算到最后一步,你的青春,你的死亡。相关的人,无关的人,他与你相关和无关的岁月。后来他长大,掀开那个磨损的木盒,不是算筹。父亲,这是一副弹棋。他的父亲说,对。虽然是游乐之物,本质并没有改变。

父亲临终时,忽然说,子元,不眠的夜晚,不要到洛阳城的夜里去。那是一个白得透明的晴天。父亲霜色的头发在微风中淡至虚无。他闻言并不留心,紧握父亲的手,记住那种杂糅了时间与岁月的余温。时间堆积了智慧,而岁月刮夺了青春的灵魂。放心,父亲。您是杞夏的伊尹。我冠您的姓氏,必承继重塑日月的功德。

他已经离谈玄论道的荒唐岁月非常遥远,也从不留心鬼神的传说。洛阳城深藏死去的鬼魂,是又如何,人生时头尾尚不能相顾,何必忧虑虚无的死亡。

 

面对死后漆黑的甬道,他第一次感到无措。

他知道自己的尸体仍在许昌,而生魂却站在洛阳。也许鬼魂只属于他生长的地方。洛阳夜晚的城池只有白骨焚烧后的炭黑,浓郁深沉,或者逐渐浅淡。白至透明的建筑冒出水晶一般晶莹的烟,烟霭本飘扬直上,因遭到天空的弯折,发出清脆的哭泣。白色的游魂飘荡天穹,汇成一条甜美的河流。

他的手扣住宫殿青铜的门。这座独属于夜晚的宫殿,显然已经把主权贩卖给泉下的鬼魅。铜门缓缓开启,却并无他预料的笨重。门后青色狰狞的铜兽吞吐彩云,端坐在无穷无尽的纱幔之上。

 

白纱之下,苍藤缠绕如山一般厚重的葡萄。司马师生性忌惮甜物,它们易使人耽溺,每吃一颗,白霜都堵塞牙齿。这些青紫的葡萄远看如一片乌黑,白霜则如柴门前废弃的脏雪。愈向前走,宫殿愈敞亮,葡萄也泛出些微光泽,仿佛是人间的明珠,或湛蓝的灯烛。

魔宫的主人端坐在大殿中央。景王仅剩的那一只眼努力分辨,还是记不清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眉眼。

置此良宴,以候嘉宾。文帝绛紫的袍服坠在醇酒的浓香之中。我死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还会念我的诗。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子元,纵心快意,优游卒岁,是否今夜之景?

 

景王并没有忘记,他在洛阳的饮宴上饮下的酒,都散成今夜的星辰。他饮酒从来与饮水并无分别。无论是华宴清谈的年少,赋闲兼负气的漫长沉寂,或者在兵甲和烈火中建造的今日;四海倾注,朝野肃然,每一次朝日拂过朝堂的玉阶,他仿佛已经领受权力的冠冕,无法再近一步。

请坐,文帝召唤这位远客。新鬼也许不适应洛阳的夜。他的酒樽中淌出不朽的诗句,吞吐在白纸的烈焰中。这紫红的宝石,像你我生前心脏中泵跳的血液。何妨满饮此杯,祛泉下的孤寒。

景王并不附逆君主的意愿,尽管他的话语已不再是黄金的旨意。青铜酒杯在他手中满足地叹气,就像这具已死的躯壳的外化与延伸,而无酒的那是一具尸体。

文帝亦饮尽杯酒,此时葡萄藤蔓上流出如珠的,大颗的血红眼泪。酒浆凝在文帝苍白的嘴唇,却如红玉般光泽闪耀。微醺中他终于回神,却发现眼中的疼痛已经离去。

 

一千位美丽的宫娥缠绕在碧青的廊柱上,而优美矫健的少年郎于厅中舞剑,剑花落入红色的绸毯,斑斓的紫色鹧鸪扑棱棱地飞出。他们长得像我见过的人。司马师评价说。但你一个都认不出。

——你叫不出名字,因为本来就不像,人总是长得相似。文帝冷笑说,你以为我会被生前的怨恨所纠缠。那你错了。一座宫殿不由怨恨建筑,一座陵墓也不是。

你是否要离开?你留在这里,只能做我的奴仆。文帝摇晃他手中水晶漆成的精巧玩具,是在行旅间死去的骷髅头骨。

这里寒冷而静默。唯有新的死者到来时,盛装的骷髅畅快歌舞,酣饮达旦,不比你人间的城,浮云遮蔽白日,噩梦堆积如狰狞的鬼,吞吃无辜的行人。

那是你魏帝的都城。哦,是我的洛阳么?文帝凶恶地看他失去的那只眼睛,你可真敢说,是我的洛阳么。

当然,景王垂首回答,臣父子辅政有失。

 

你们聪明的脑子,装进恭谨的皮囊,真是让人喜爱。魏帝手中握着那只骷髅,指尖掐进空洞的眼睛。有一年我与阿尚在军中以此为戏,他愣怔一瞬,大笑着改口,是悼侯。人总有一些走不到尽头的好友,即使曾在枯骨间相握。

他比我先死去,我没有见到他。后来我懂得一件事。

前代帝王的尸骨,将垒砌后代王宫的砖墙。记得我死时有无数的哭泣,作为鬼魂回到人世,只看见一万句风干的叹息。

 

如今他们同为枯骨,生命燃尽,死亡从火焰中显形。他双眼明亮的青年时代曾记录明月的辉光,而今死寂的脸迎接啃噬的虫蚁。文帝所说的种种,不过证明了死亡对待每个人枯燥的平等。

景王按向自己的剑,却发现腰间空无一物。他习惯于这种姿态,进攻更凛冽地,冲在防卫之前。可是文帝属于很多年前的魏国,那时他尚童稚,还未听说人臣剑履上殿的尊荣。陛下,请允许我离开。

你确实该离开,这座宫殿属于洛阳的帝王。文帝抛开酒杯,倦懒地倚在御座之上。他身边露出白骨地啼鸟饮醉杯中美酒,仿佛死去一般,坠入他的怀袖。有情人的欢乐胜过富有四海的帝王。在阳间我们不熟悉,现在都过去了。子元,刚才我没有看清你。你的鬼魂比阳间我记忆中的少年优美百倍,死亡让你在阳间的锋锐重现于我的眼前。死亡的新鬼如河流一般从宫门闪过,他们都不回头;可你竟然走进我的宫殿,没想到几十年间,你长得如此无忌,都忘记叩问至尊应有的恭顺。

他的手指忽然靠近,将刺穿司马师的眼睛。景王闪躲之间,疼痛又从伤眼中爆裂。你逃脱主人的召唤,你犯了戒条。我将驱逐你。

后者说,我将报复你。我在人间也有一座权力的宫殿,那是你王国的投影;而它将为我毁灭。

那不是报复我,是报复你自己。想想看,子元,你的姓氏,你的血脉。

但你会永远记住我的报复,连同你的父亲,你的子孙。你这承载地底虚无的黑色幽灵!景王的手中没有武器,而他决心离开,毫发无伤地离开。曹魏的君主早已不复当年,他深信,凭他已经完成了人臣不敢企及的至高功业。

 

文帝如他所想,并未阻拦。找你父亲吗?他逃走了,或者说他从未来过。走进这一座坟墓的森林,你胆子大得多。雨淋漓地从天穹洒落。他回眸,文帝仰目向天,渴饮幽夜的骤雨。

子元,你的父亲,他说欠我,你要还么?

还什么,敢问谁有负于陛下?

文帝说,对你,就不是我。是某些人。夺司马门的时候,洛阳宫的上一个主人躺在高平陵,你想过元仲是否有知,能否享用宗庙供奉的血食?你那一位前妻,我见过她许多次,她比你早来二十年。你死时只有一子,你们家的路还那么远,他能活到你一般大吗?

我记得陛下。景王微笑说,他完好的眼睛瞳孔为张,深沉如寒冬的枯木。您的问题,世上无人能答。我记得您站在悲风缭绕的高台,留给人世仰望的目光只剩一个孤独的背影。我也记得您游猎后高声吟诗,笑声催开园囿含苞的花木。我的父亲也说过您,我浅薄的记忆中,他只说您的深恩,您的通达,后来再也不说。多少年来我踏过北邙的尘土,我父亲埋葬的山,记得那也是文皇帝的陵寝。直到后来,我也面对死亡狰狞的脸,只记得七尺之躯只作得棺中朽土,那是您说过的。我不知道您的心这么细,我也未想过会见到您。

 

你说的对,死人不管洛阳的白天。我不是要与你说魏国宫廷的事情。过来,我好久没有见过地上的阳光了。你是我的故人。他听见文帝的嗓音里竟带有流逝不存的甜美,不受控地向前走去,他将触到文帝的虚影,他如他所想,像死亡一样安静。而曹丕转身避开。他扬起的脸上绽放骄矜的笑意,或者说邪恶的微笑:你脸上都是血。你的死一定很疼。

他染血的眼睛笑出声。文皇帝,你和他们说的一样。你竟然吝惜去吻一个死人。

是啊,你以为我将吻你,以思念白天的阳光?文帝高兴地说,我的头脑发生了改变。现在我将亲吻生者,一切喘气的生物,卑劣或者高尚。令我新奇的是,前者要多得多。

 

魔宫的主人永囚于此,与它相伴而永生。你看这些重复的乐舞,不绝的美酒,在无尽的死亡中,只是孤独的另一个名字。我已厌倦了享乐,但还是作它的主人。其实你跟我一样。

子元,你很爱这里,是不是呢?除了洛阳,你将到哪里去?文帝拥抱他,他默许这拥抱,仿佛手臂的彼端是少年时代早被遗忘的纵恣欢乐。司马师啊,你比我多活几年,但欢乐并没有多。你一生过得那么真实,总少一些狂舞的虚幻。

他的骨头和心都已经凉了,他确实已经死去。文帝像是征服了死后的世界,喘息中有飞仙飘舞的韵律。司马师确信自己的一生并未踏错,即便有,追悔也没有用处。他在刚懂得诵读和书写的年岁就隐约领悟到历史的量度与人间所见的不同,那些经典中的善恶并不能涵盖庙堂与军阵中真实的人生。他决心要度过颜色截然不同的人生,与那些标榜忠义却真心陷入教条的泥淖的过客不一样。清谈可以是通向不朽的方式,但清谈如此柔弱,选择它显然要先流血,不如作终结它的人。他选择给自己的姓氏增添前所未见的光彩,命运使他诞生在此,他又为何要拒绝。他的人生或许可以延长,但假设与追悔一样无力。

魏文帝虽然属于失落的帝国,可是他的预测多么准确。文帝眺望首阳山的陵寝而写下死亡的密码时,他仅仅是初识洛阳繁华的少年,还未知将来的路途高峻而孤独。他一生记住了文帝的谜题,始终以倒数的期限悬于攀登的顶峰。这种注定熄灭的追逐,代表着一种与所追逐的权力截然不同而相吻合的快感。而今文帝死去的魂魄拥抱住他同样虚无的魂魄,他们关于死亡的猜想一瞬间都得到证实。他想起早被刻意遗忘的一切,现在正是放下的时候;童年时父母怀抱中隐约的香味,太和年间庙堂上倥偬的时光。后来事要看后来人。

死去的世界以另一种独属于死亡的幽凉攫住他。他的眼睛不再流血,相反地,涌出一滴多年不见的眼泪。

 

抓到你了。文帝说,他因这滴清泪而欢悦,以柔软的魂灵加深这一段抱拥。鬼魂有细长的脖颈,他缠绕于对方的头颅,以颤抖的双唇。司马师亲吻文帝的嘴唇,他的灵魂终于从尘世上的禁锢中挣脱,第一件事便是证明自己未曾消磨的勇力。他的唇攫住文帝冰冷的下颌,以刀锋摩挲岩石的方式,刮他唇上紫红的血痕。

文帝的眼睛绽出疯狂的笑意,两行透明的水坠入景王的袍服。他咳喘着,说出两句模糊的诗。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他终于从囚禁的痛苦中摆脱,语言支离破碎,胸膛剧烈起伏,好像重又得到生时沸腾的气血。我骗了你。你将永远与魔宫为伴。我要到死的更深处去。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需要注视人间。文帝苍白的血肉之躯化为白骨,脸上笑意嫣然尚未退却,骨殖的碎末已经不见。

一刹那之前,景王口中饱蘸葡萄汁液的甜香,心念流转无极,美酒变成焚烧的灰烬。呛得他双眼通红。殿上悲风吹出无尽烈火。宫殿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织锦,无面目的鬼魅男女,响起如潮水般漫长的惊叹。它们恭迎魔宫的主人。

 

 

 

(完)

 

注:曹丕《游芙蓉池作》: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

王粲《七哀诗》: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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