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繁花落尽君辞去。

祝唱歌的人好。


邺城上有凌云之阙。燕国人传说这是苍天的眼睛。在浮云幽晦的冬日,天上的宫阙重启朱门,勇士的魂魄回到他们生前的故土。

慕容垂少年时,父亲玩笑着问他:尔能取此雀否?远方苍苍黑水间一朵泛白的荻花,花上停金翅的幼鸟。

在初春的微寒中,话语温热的白气尚未散去,少年人箭已离弦。

慕容垂瞄定目标,果决利落,如黄鹞击杀灰雀时张开的爪牙。荻花未伤,而两片光彩烨烨的金羽从雀鸟的翅尖跌落。

在父亲赞许的大笑声中,幼雀飞向乌黑的阴云,而金色的羽毛随寒风吹向慕容垂张开的手掌。

他做得妥帖而巧妙,尽是冠绝三军的少年英气。就像他的名字,那时他单名为霸。

在国都的城楼上,他总不忘记寻找少年时遇见的鸟。也许是记忆中的山川太过灰暗,那雀才有赤金的华彩。多年后邺城次第点亮的繁华灯火已经夺去落日黄昏的颜色,在不属于他的宏伟城池,也许飞鸟只在天穹的宫阙遨游。

后来他娶到段氏的女子,居辽西海滨,善歌。三月春季,按鲜卑土俗作饮宴之会。段氏女亦在席上,细唱鲜卑歌曲,歌声在半开的花丛间划出银色的丝线,坠入透明的天空。

一曲清歌罢,他走到朦胧树色之后,恰恰遮住因坠马而折断的牙齿。而段氏女浑然不觉,低头笑道,吴王威名,闺中亦闻。鹞与雀,在春日的花间,是否也如此追逐?

他第一次听这支新生的民歌。但并非第一次,他确信天幕间有浮云构筑的迢递层城,因其苦寒,而更值得攀缘。


长子得到他的金刀而逃赴故国之时,他又想起发妻决绝坚定的眼睛。段氏宁受刑狱而不肯诬陷丈夫,果决和坚毅亦流传到长子的血脉之中。

多年前他西奔长安时,邺城已是无法回顾的家乡;两次走投无路的绝境,仰赖同一个人的救赎。

他天生缺少辩白的才能,然而身边却多忠诚义勇的骨骼,只能用漫长的岁月见证洒落天地的鲜血,与覆盖一切的白色霜花。

苻秦天王的肱骨,也是覆灭燕国的奇士。国破时他终于再次回到邺城,在他曾留恋和厌恶的砖石瓦砾之中,与诸子相对涕泪,自伤恐永无重回故都的希望。

金雀如果真有形影,似乎也应巢居盛世的花木。

与落幕的燕国相比,新的帝国炽烈鼎盛。中原一统,清晏安乐;长安大道上每一株壮大坚直的槐柳,都笼盖着工商行旅颂赞盛世的歌声。这座城市凝聚帝国逐渐攀升的热度,恰如君主宽慰他百口莫辩的罪行时,那双炽热的手,与年轻的眼睛。


他在郧城已听闻寿春城头离离的草木,在荒寒的水中,百万挥鞭的秦军散尽昂扬的意气,只折下江表一截衰残的枯木。

天王已非束发带冠,自居中原天子,他的长剑与雄心一起沉入长江之南的寒水,留给这个因战前曾极力陈说出兵之利而被引为知己腹心的臣子,只剩下短短的嗟叹。

我之今日,犹君之昔。

他指的是慕容垂在燕国沉默的年岁。作为统一帝国的雄主,他也许过于年轻,缺少自己经历的波折,因而也少谨慎的思虑。

从燕国注定坍塌的楼基逃出,他那时期待一位明主,背后是万死无生的怒涛。

过去苻坚曾是他的倚仗,今日慕容垂悉以所率三万部众还抱故恩。他提出一个要求,请允臣辞去。

苻坚喉结翕动,若有所待。君重仁信义,必不叛孤。

他抱拳相答,讨贼之后,自当赴长安以待天王。

自是一去不回。后来他再也未到长安。

他与氐人并不一样,那些服色青绛的异族,只能占有短促的炎热。他有自己的国家,辽东幽而远的暗色山川,曾涨落日月与星辰。这国家上每一寸耕织或放牧的土地,本来就归属于鲜卑食酪饮浆的族人。

金乌从长空上飞走。



伐魏的大军还至参合陂前,慕容垂祭奠败于拓跋氏的数万燕军。三四月间,北国天气倒寒,冰封厚土,死者幸存的亲故同声哭悼陨落的幽魂。

这些燕国的亡魂,也曾面向长天,跪拜天地山川的神明。他们的君主却无庇佑子民的臂膀,任由黄沙和赤血填满死者绝望的眼睛。

他已经是垂暮之年,平生犹一刻不曾忘却战马和弓弦。数十年间他生在五胡杂处的中原,战场纵横时屡遭猜忌,养晦之际犹不忘兴复故国。烈士暮年而雄踞一方,不可说不是功成骏烈。而残年中仍落得如此败境,到底是谁的昔日与今朝呢?

去岁派太子出征时,他所宠的段氏元妃在朔雪中冰封了劝谏的眼泪,启唇唱起多年前的旧歌。

元妃细长柔曼的歌声,与四十年前的发妻如此相像。那时他长满乌黑的头发,铠甲上雪色光耀。

邺城层层叠叠的阁与楼上,同开户牖迎西天落日,彩霞铺满悠远的紫色天空。黄昏如一湾人间罕见的湖水,他看得见金翅在其中游弋的行迹。


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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