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

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

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


曹丕穿上鞋,未束发,推开门,走过回廊落花的细响。

他的眼睛习惯在黑夜摸索半明半暗里陈设的静物。尽管曾帮他逃离死亡的阴影,那匹马没有活到今年冬天。而他已经长大,可以从左和右同样地拉开圆满如月的弓弦,还可以驰骋良马,千里奔涉。在脑海里,少年人模拟排兵布阵的规则,但始终无法重现过去的战场。他在一团夜的黑雾中找寻此生无法填补的遗憾。重复寻找这团黑雾,并重复思念那种遗憾。


红缨拂过少年人骨骼清朗的脸颊。曹丕很不能置信,但伸出手,取下照亮霜雪的头盔。发上粘稠的血,在他手中如冰凉的蓝色火焰。少年人忽然想起哭泣。他忘记了哭泣,但人都可以流泪。人们不相信一件事,或者无力填平一道沟壑,或者除去眼泪,无处可以避难。少年人抽噎着擦拭血迹,而那人未曾动作,如同静止的梦,只凝视思念已久的人间。

阿兄,我知道你不忍心。曹昂虚无的手臂抚摸他的额头。怎么会,我忍心。我并不属于人世。他微笑道,可是我相信你。


少年人的眼泪逐渐停滞。在思念凝结的奇迹里,他感到眼前的亡兄,铠甲裹挟着亡者世界所有令人憾恨而悬想不已的未知。他与他相隔数年阴阳分别的时光,终于在此夜带着时间洗刷的痕迹,开启亡者与生人隐秘的幽会。我想看你住的地方。曹昂从容地递出手,好像对面仍是那个孩童,双臂炽热地伸张,长度正好拥抱他腰间的戎装。

好,屏住气。曹丕更用力地睁大眼睛。他心间充溢着不曾期待的满足,在寒风擦过眼眸时,不可思议地感到海潮般震悚的酸楚。星与月都变了颜色,他确信自己仍在人间,可天幕和尘土之间的广阔山河以另一种白昼无法察觉的异色洗亮少年人的眼睛。多年前,他猜想自己会拥有一种命运。或许平庸,或许宏伟,但他清楚地知道时间不歇的流淌将会在未来的天幕划下炫亮的光痕。生命的短暂或者漫长,无不呼应人对自身命运的抉择。

曹昂眉骨间的污血似乎已经淡去,长发飘飞在浩瀚的风中,可以让人回溯多年前杀伐的夜与铁马间英勇的怒吼。双眸炯然,夜星倒光华暗淡。这是幽魂的世界,你只能用心去听。


少年人向冥府安坐的神明叩问他的前生。他知道人类普遍的,由生向死的过程,丝毫不怀疑求仙访药的虚妄。只是无数风霜凄惨,虫鸣寂静的夜晚,他不得不怀疑人对时间和欢乐的流逝有天然的伤感,对证明自己曾经且终将存在有万死难赎的迫切。像胚胎和死者那样,他漂浮于虚空。

宇宙往复的星斗在宏观意义上以水滴的形式存在,水流成川,滔滔不反。它们对这个生者的魂魄感到熟悉。记起他第一次赤足踏过天上的河流,诗歌与宝剑争抢着匍匐在帝王的胸前。夜晚银色的云横亘万里,帝王闭上他曾目睹星宿变幻的眼睛。告别了宇宙,他的魂灵化作人间啼哭的婴孩,那是中平四年的冬天,雪地上的月光如暖酒一般香浓。

他看见宇宙在无数人生来死往的重复中保持一种纯洁的冷漠。这种冷漠让少年人心动不已。他对注定死亡的生命充满热情,也对往生的亡魂的世界产生温柔的亲切。他接受兄长即将永远地离别的事实,并对这个英勇的死者保持永不衰减的深情。


而曹昂的语调满含祝福,我知道你,——如果他的身体仍然拥有生命,他将把少年人托举到星辰的宫殿。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感到骄傲。

我也会吗。少年人说,我是指,死亡。

会的。曹昂轻轻回答,对你,它很温柔。


曹丕感到他的腰间有一双温热的手掌。这证明他经历了一个甜美的睡梦。醒时少年人怀抱冰冷的铠甲,甲上映照他凝视的眼神。少年人发现自己的眉宇宽阔而英挺,他过去不曾察觉。如此说来,兄长的眉峰与他最像。

他将要走到嘶吼的北风中去,以漫长的行路回溯兄长手心的温存。这是他必须拥抱的命运。没有人知道这个出自谯县的家族将开创怎样的未来,但他必须以不可摧毁的姿态在人间过活。

他回到安静的长夜,披着雪夜年来的月光。仿佛有一层实质的冰冷。


在与死的永别里,少年人加冕为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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