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

他长久伫立于杭州最秀美的山色之间,看远方的州府。平芜旷野春朝生草,季夏发花;雨时山光水色,空明如梦。隔境即是越州,隐隐可见砖墙村舍,千门柳色,春树万家。

刺史治下,此地水又更清了。他回神即见越州元刺史。登高眺望,不知何时又徘徊湖滨。指间花已落入那人檀色衣袖之间,黄蕊仍在白色重瓣之间唱一支纤柔的期待。馨香盈怀袖,君真是好仪容。

案牍劳形,不及微之俊秀容止。他亦笑回一句。徐徐又沉吟道,钱塘旱情,今年或可缓解。

自然,你别担心。我在越州,也听乡里人传语,疏浚西湖,筑堤泄水,元稹点头笑说,原来是白公堤。

 

微之与他素来情深,越州距杭州亦不远。公务之暇,相会同游,并非是第一次。红藕绿杨勾留行人的船,好像比二人携手的衣袂更为急切。湖水经日光朗照的眼,波纹荡漾,碎金闪烁;波澜浓稠处,又皱成无垠的蓝。水边隐隐有丝竹之声,轻妙婉转的歌喉,不知又在唱哪一首诗。若真是白公堤,钱塘必然田丰水美,百姓乐业。吾等异乡之客,何妨老于春水间。

微之点头应道:杭越相距,不过咫尺。可惜久陷簪组,未曾从君远游。他已信步走入垂杨黄金的丝线,回头时面容与檀色衣衫在柳树间如玉如烟。有一件事,未曾与君说。并不是有心相瞒,大概是每次相会,话都说不尽罢。

 


微之指一指,你看。江湖间多有此般学诗少年。我闲游在江南潮湿的山水,何止是柔风甘雨,连路上的沙砾都不伤马蹄。那些头发乌青的童子,在村舍梨花下绕住我归去的行迹。没有人知道,这是那一个元微之。但他们诵读过诗三百的稚嫩口齿,齐齐在我面前吟我们的诗。乐天与微之的诗,先生也懂得么?我不能回答。十载霜刃锋成,世人传看我们的宝剑,我不能说是它的主人。但这又何须说呢。那晚我梦见你,睡在杨柳的堤上。我想看清你衣衫的颜色,却看见了雪白的紫薇花。

 

他心跳如鼓,耳边似有啁啾蝉鸣。微之温柔的话语,停在了杨柳与紫薇花。他出声再想回答,顿悟这是一段柔软的梦。桂子月落,江上潮生。已经是秋天,已经是夜晚。不寐的夜间,微之是否也曾梦见他,醒时懊恼欢会的短暂呢?欢乐的畅游在梦寐中反复回响,好像无数短而浓艳的片段拉长为同游共醉的逍遥时光。寒蛩每一句如梦的催促,只是引他像每一个留恋杭越边境的长日,早早徘徊于翠色山水间,采撷到芳花香草无心去嗅,只是恨船来太迟。遥望见微之形容,出声唤他;或者未出声,只相看,两心各生欢喜。

再醒转时,欢笑骤然停歇,夜晚如潮水般漫涨出沉沉的凉意。江南春日犹寒,初来时他却不知。他们同游的多少年,少年初识,寒夜温书,秋江夜雨,贬谪之中短促而至为珍贵的匆匆一晤,说不清梦里的微之是哪一年熟悉的容颜,只是花影落满衫上。

而自己圆领绿绫袍,似乎是廿七年前的春草。



那时长安是一座陌生的城池。红尘百丈,帝都的浮云,远望都如锦绣的城墙。他是才名未著的异乡客,帝京的华影落入眼眸,好像与浮云上的长安一同落入他的心里。他记得少年襟袖狭窄,而诗笔年轻且无穷。白马载他行过了长安的江水,佛塔和亭台,他记住了多少风物,开口却只说春草。远芳晴翠,一岁枯荣。繁华在他心里笔笔写来,好像荒城古道另一种更明媚的表征。他早已知晓长安固非久居之地,可种下的青草,到底又送了行人几回呢。

人生行路,半是因缘和合。另一半既然为微之来,何妨又同归呢。

 


想君思我锦衾寒。


几时携手入长安?


评论 ( 8 )
热度 ( 113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张紫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