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花

八月,紫薇花也落了。

 

黄昏独坐,四下寂然,刻漏滴长。

秋露渐起,他正思起身披衣,又不愿漏看一眼檐下的紫薇花。风花寥落,自然过不了秋天,但花树深知他独坐寂寞,递一支犹盛放的花叶入他眼前。

月钩已照,花都变了颜色,看得如此认真么?不知何时微之悄然已至,揽一匹月白霜色,正欲为他披衣。偶然过丝纶阁,见窗上灯影,有一人峭直如竹,冠带端整,除乐天不作第二人想。

黄昏相伴,不慕艳阳,当然值得人爱。特别是,闲坐无事这紫薇郎。本来只是一点难言的孤独,微之既在,此前种种寂寞便皆随滴漏而去了:此花开尽更无花咯。

 

微之却正襟坐下,理了理他的诗稿。黄昏独坐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他解释道,我记微之爱此花。昔年见紫薇花题诗赠君,今日又作紫薇郎。对花无言,也很有趣。

而微之说,我记得你的庭院很冷。雁塔下,曲江边,扬袂题诗时,我在你笔墨的走势里读到孤寒的少年。

很多年前,他说,我们在书和纸堆叠的囚房想象皇唐有如何繁盛而壮阔的未知。直到后来,我也想起如今。你我的寒窗,只是在索笔疾书时雕琢一朵含苞的期待;又怎么会不冷呢。

所以我们在这里,还怀有一段寒冷的记忆。长安道上有多少炽热的马蹄,柴薪名贵如玉树金枝。天下却没有这么多炎夏与朱门,我思想着闾巷贫寒颤缩在风中的单衣,无炭火御冬只能寄托于轻薄远于飞雪的芦花;每当此时,我第一个想起你。你的心,你的奏议,你的诗。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我读过的建安只在书里,也不认识南朝的鲍、谢,可是在发愿学诗之前,我就见到了你。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我的心与那时一样,它原来有丛生的寒冰如刀如芒,在那时化了一江春水。剑的锋芒仍在,且我知道,它愈锋利。可是春多么好。

微之长舒一口气,拾起他的杯盏饮了微冷的茶。他起身换一壶新茶,以手试了温度,又替他斟满。这话也许该我说。不过,是微之也一样。分离总比相伴欢笑的时日多,但思念让后者显得更长。我知微之道心曲,也正如知晓我自己。筑广厦,实仓廪,致君为尧舜,免生民之饥寒,又何必在乎一己之穷达。清秋萧条,青袍难免寥落,景致却不因官服的颜色减损分毫。此身此时,机心渐息,长夜对花,无事亦好;何况蒙你来探望。如果真逃得开这是非,也许心里能得到宁静。外放山水之间,或者更能驰骋你我的理想。春暖时还可沐万里风,回看舞雩之台。当然这只是一句设想。于今言之,君如美玉,朔风寒雪,死生劫难都未曾刮夺;鹤鸣于九皋,尚且有彻天清音,又何须忧虑砖石瓦砾间琐屑言语呢。如果说微之遇到了春天,他摇头,却和颜说,莫如说你从来是一丛鲜绿的春天。

 

在对视的欢愉中,他们交换了那种攀援在巉岩绝壁之间执手不离的莫逆,与因游荡长安平直却杂花掩映的街衢所诱发的爽朗笑意。这种笑声即将撞破寒夜禁闭的堡垒,掀开一丝浩荡的春。花与对花人只见到无数日影西沉的黄昏,黄昏自有古旧生香的风韵,孤独苦闷却令人无限懊恼。他们想不出空阔天地间还有另一个暖风吹拂的春天。

然后他忽然说。等一下,它要落了。

 

微之走向窗前。他从台阁一路到此,非是信步,只能称作有心。一路上黄昏日暮,宫闱自有它庄严的时辰,而花木却循自然的节律。红花在秋露中凋残,像他曾不忍细看的牡丹。这抹昏黄的颜色拉长了所有过往,对宫殿期待而生涩的记忆。宫中所传唱的桐叶题诗的元才子,明明是近来的事,似乎已过去好多年。

星光洒然而入,天河灿烂,光影交叠,若有动摇。这样好的夜色并非稀见,自他到人间,也见过许多年。乐天年长于他,诗才鸿富,又好寻幽览胜,自然更见过百川和沙海上的星河。只是他聪慧绝人,襟怀宏放,如此星辰良夜,总是自己记得更深吧。人心中的水泽不可究之深浅,见眸中一湾清水,便知心中万点波澜。这便是死生知友。但若真有一个机会,于乐天不经意时分外留心,将对花絮语的清夜私藏己心,任这流光的水晶在心底飘摇无穷而不露声色,这才像是情之所钟。

辰光一点一点亮起来。微之再回眸,不由得一窒,又一笑道,这么惆怅,你看见了流星?

友人双眸沉沉。他只是摇头,仍看宫阙间的朦胧树色。素衣已自肩上滑落,唯余青袍磊落。他却任其自然,抬手接一粒白花。

没有。是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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