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缨 (上)

“这一切,不过是因心而异罢了。”





(一)曹郎



“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月不及古月之朗。”




    死是什么模样?

    他所穿行的昏黑云雾,元是画工把浓墨泼上浅碧轻蓝的山水。这座辉煌的彪炳史册的山原本是一座坟场。天雨之时,大雾连山数日,仿佛有阴阴凉凉叹怨之声。这些名垂青史的游魂尚且如此,更何况古来白骨无人收。淤积的血肉,挣扎的骨骼,坚硬苍白的皮肤,须知人的生命不过是自我意识的投射;挣扎、呼告、叹息、撕扯也是沉浮颠簸的人性。这就是他爱这死亡的原因。阖目终结的死亡能终结一切疲惫。因为吸收了太多的情绪,它有着纯正的红色,像是丽人发髻上啼血的杜鹃花。

    他埋在这里。不愧于天,不怍于地。这座属于他的坟地与寻常所见的并无二致,甚至是极端的朴素,伪装在新生的草场下。亡灵的世界何其幽深,这并不是永久的栖居。他曾极东海之滨,看海水与月光交融的梦幻光辉。游离的光点降落,像落花亲吻着水面。它们簌簌流向水底,要汇聚成明天新的月亮。这月尽管努力要照射到所有渔船和海港,有人和无人的角落,繁华和贫穷的屋宇,但因为早知道终将被取而代之的命运,再好的月亮也难免凄凉。

    在转生之前,他数十年都在看新的和旧的月亮。也许在这无常的生命中仍探求不到永恒的道理。要知道,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月不及古月之朗。


    雨停的时候,曹子桓在窗下展信而读。这是最新到达馆驿的尺牍,泥土和新墨的气味跳脱着吸引他进入信里的洛阳,三春花鸟,曩代烽烟。

    “扬子之赋东都,陈王之歌洛京,今乃高台瓦砾,名卉荆棘。霜风直下,木叶凋零。千里丘垅,百亩荒田。宝马玉树,今俱是蒿莱铜驼;管弦歌吹,付响于金蝉暮雨……”

    “……秣陵释教昌隆,琳宫梵宇,随处皆是。多值山水胜处,有百二之多。至烟雨空蒙,掩画楼台,益增盛景。云雾深蔚,乾坤为之一清,令人歇尘世之想耳。仆早怀服膺梵门之心,常恐生性驽钝,不能有得。”这一笔行书有如春山之笑,同北朝来的袅娜牡丹各擅其妙,山川都在展信的一破颜里。


    岁月如流,人事代谢,话入南朝。这是陶潜曾经夸赞并写进不朽的四言诗里的春天。

    六朝金粉,南国锦色。莺度丛花,燕还故屋。芙蓉兰泽,相看共老。在他重入轮回之际,两个小鬼告诉我们:前生这位是魏文帝,他被生命悲哀的本质所诱惑,早就立意要超脱凡俗、纵浪大化,以致看不见春天的花鸟。然而此生姓名无考,家世不知,我们也就不能再称呼这此刻带有些微错谬感的名号。

    他的面容令人过目难忘。后来僧暠曾经这么说:“这位大德的眉宇非常坚毅,然而面容常带有不易觉察的隐忧。”他是符合时代审美的那种标致,然而沉默少言,从不说秀媚的词句。与生俱来的悲哀气质像空气中的水分一样大化无形,有时却闪现凛冽的锋芒,而这锋芒本身又是一种被掩饰过的迷茫。每每酒盏杯盘、歌裙舞袖的宴会上,只有那些髻横云翠、眉耸巫山、颜曄丹葩的高门仕女才敢把目光短暂地投注于他,而即使这一瞥,也唯恐被锋锐所伤。因为他不仅是博赡宏通、颖悟绝伦的俊彦,也是养尊处优、累世风雅的仕宦高门。

    江左清通,白下雅望,六朝金粉,三楚精神。仿佛孜孜以求的东西,他生来都具备。因此,他常常有一种万事在手却万事皆空的错觉,思考是否有重要的东西被无意中遗失。但检查他的记忆,却并无所获。


    是的,这位曹子桓早被记忆抛弃,在三百年后的江左。他试图用想象拼凑真实的每个细节,并用模仿行为的方法来贴近人生。他可以模仿出一段人生,也许这种精致的仿制品足够告慰生命一时的焦渴。

    此世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虚假。翡翠兰苕是假,绮靡摇荡是假,比起战火、兵马、血肉和荒田,极目所见的一切反而更令人害怕。回忆,实际上是想象,清楚地告诉他,你与这个世界互相排斥。从一开始,到生命的终结。陌生人组合的世界和错觉拼凑的情感,是他毕生难解的疑团。

    看久了,就累了。时代走得太快了,前一瞬还在霜风里马塔腥风箭矢如雨,如今却手执麈尾柄,一时辉映,双双似玉。很多人赶不上。但他不介意让它再快一点。对某些人来说,万古的等待也不过瞬息生灭,在火焰的炙烤里,江北江南有什么区别?

    除了梦境,其余他再懒得去想。懒,是高门仕宦代代修养的精致游戏,其极端表现,是谢客与王僧达;其优雅情调,如刘勰同桓子野。


    在梦见游魂、沧海和月明之后,他梦见黑夜的雨。雨是眼泪和雪中间的介质。他梦过星星莹亮的眼睛。苦夜也想念这泪眼,升腾起一阵燃烧的雨雾。

    匣子里这些冰晶就是星辰当年的眼泪。而它们都属于一位辽东小妇。后世的笔记里曾提及:“有伎本辽东人,逢乱至江左,善奏琵琶,歌舞精绝。时宴饮鼓吹,独视曹子桓而泪下。问其故,盈盈泣曰:‘座中诸客,唯识曹郎。’一座皆讶然。对曰:‘仙人赐梦,醒时唯记君容。’众叹神异,曹独默然。”

    他问的时候,她的回答是:“仙人形影无踪、莫可揣度,只是言及在寻故人。”


    这段往事似乎触及了他提笔自遣的冲动。照他磨墨润笔之前一秒的想法,他生在一千年飘荡不息的长江的烈焰里,有时爬上白鲸的脊背航行于暗夜的海上。墨点在纸上,啊,原来是暮春的江南。

    文章本来是风中水的微颤一样自然,风定水止,道我两忘。一个人,如果突然掉到采丽辞凡的世界里,就不会说话了。他只想说一些纯粹发乎内心的语言,这却是一种妄想。他不再落笔,而是在这个时代回顾文学。言行所以动天地,文章所以经国家。如果还想要文章代表着千古之事、天地之心,骨脆肤柔、不胜气力就成了膏肓之疾。梵刹、楼台、粉黛名花、轻纱帐幔……诗人的情志与才藻似乎要互相伤害。生下来在一个绚烂的世界里。还需要用笔来点化龙的眼睛么?它是庭院里盘旋的奇珍异宝,没有办法飞上天的。


    既然生在雨里,思想清夜月明,星河万顷是否一种徒劳。

    若文章真的有灵,哭泣的灵魂也应在雨夜里婆娑。





(二)朝露



“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




    他一向特立独行,时人或赞旷放,实际上只是探索生命的形式。奇怪的是,这个年代的人都尚通脱,从来不加以取笑。确实能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然而他骑驴,弹铗,踏山踏水,夜宿梅香,中夜起歌《薤露》;如果确实有人对这首丧歌表示委婉的建议,他就笑说:仆前生即薄葬,恰如刘伯伦“死则埋我”,此自悼身世尔。

    天下扰攘,有人要非汤武而薄周孔,有人要隐居避世,有人要再仕新朝,有人要狂歌纵酒,众生在同一个维度里重复历史,他又能怎么样呢?荆卿按剑临别之时,高渐离与宋意,也只能白衣冠临水相送。那时易水上铺满了朝生暮死的蜉蝣,曹国的大夫曾用雪白的麻衣与其薄翼相比。沉落的太阳给水泽覆上了死亡的阴翳,这种晶莹红亮的残光也预示着新一轮的扩张。接着,夕阳沉没的阴影就要吞噬宴饮达旦的琼楼玉宇、皇图霸业,然后是江上渔歌、拜月秋扇,连睁眼看着的他也是一粒即将熔化的金沙;如果用毕生的才思作一首挽歌,是不是还能不朽?


    梦里他总是用手捧着一朵盛放的兰花,生怕严霜带来一丝一毫的摧残。在白马停驻的空谷里,兰花摆弄着在水中的倒影,同绿草一样秀媚,仿佛它就是美和永生。白马的眼睛沾染了水中湿漉漉的映画,是尘世永远无法触及的纯净。所谓梦寐以求,何异于此。

    “这匹马有汉魏的萧闲格调。看到这匹马的时候,你总会想起过去一样纯白的时光。”鬻者说,“我们的存在,是为了区分真正存在过的人生和将自己排斥于人生之外的虚假记忆。我曾在空谷里找到它。莹润生光的毛色,天成的秀骨。如果愿意把生命托付给它,也许你能遨游山川、沧海与青天,与人间作千年之别。”

    秣陵曹郎有了一匹白马。在江左这片纤弱的土地上,他拥有一匹白马。朝露一样的白马,新苗一样的白马。天生妙品,殊异凡俗。它由最纯粹的物质组成,是冰晶或者霜雪。第一个具体可感的物象,在他所有梦寐以求的朴素和雄健里。人说“皎皎白驹,在彼空谷”,他不像一个热情的少年,不需要引领、灵魂的导师、文学的灵感,也无意于靠近荣光与梦想;他需要的是静默的陪伴,是暂时的栖息,是雪泥鸿爪辗转轮回里唯一的安稳久长。如果没有这匹白马,此世将会如何寂灭。


    兰花和草一起凋零。马儿一声长嘶,奔向谷口无限光亮的尘世。光驰电彻,踏云飞雨,乘奔御风,间关万里。它停在柳树的绿荫里,金玉一样的柯条,春风一样的嫩叶。绿柳浓阴与皎皎白驹,好像这匹马本应该站在柳里,相得益彰,彼此依存。

    这梦又像他年少时的幻梦,他曾有一样清澈的眼睛。那时他在此生从未踏足的地方。官渡离杀伐和嘶吼都已很远,只有暗自更迭的时间消耗了故人的生命,只有感伤自他心底愈加浓艳。时与事的迅速更迭,柳树的年轮沉默地添上了第十五圈。他爱这绿树的无情。蝉在吟诵,春风在唱,袅袅白日,漠漠青烟,离人不舍地反复摩挲它的翠盖,骚客援笔作赋,流连于它的艳质;这树只当他们是多情的狂欢。它只是时间的有形见证。如果它能活一百年,官渡就存在一百年;如果它能矗立一千年,官渡就流传一千年。

    如果他在梦醒之后遇到一个像他的一样人,就一起去找那棵百年的老树,用它新生的柔枝给一把弹不出的琴作弦。他要说:听说官渡有茂盛的柳树;一百年前,我们曾经在官渡种柳。即使江山改换,柳色青青也还依旧。


    到山水间,人的自然真性才得以徜徉。原本曹子桓以为自己还养不起一匹马,但现在不是。仿佛他是一个对自己创立并拥有的帝国无能为力的皇帝。这匹马是他最忠贞的臣子,或者最亲密的兄弟。曹子桓对自己说:真好啊,他在你的心里旅行,也去帝国的边疆、河流,每一个角落。

    山中烟树婆娑,石下草色葱茏。流波随风骀荡,白帆与危崖之上的杏花一起飘走。云间有新落的梵刹,山僧披雾登塔,合掌远眺。远方是滨水之地,阮嗣宗曾遇孙登,后者在山林清风里长啸,似水声一般浪浪。如今含笑回望、静听松风的,已是曹郎。他已经在这世间漂泊太久。像一个幽魂在蒿莱丛生的大地上飘荡。用那双苍老的、年轻的眼睛寻找归途,像鸟儿寻找它的翅膀。千刃翠峰,万壑流泉,以前他不在这里,现在流逝的春秋在他振衣饮马的行迹里。

    天下只这一座山,山间只这一条小径,一人一马,白驹意态纵横、无拘无束,像他浩荡而虚无的生命一样。


在冬夜的雪里,他轻拍马的脖颈,像长兄守在新生婴儿的床前。劲风淡雪,白月荒烟。他想把最亲密的感谢说给它听,可是他们都是尘世间的生灵,如果期盼着不朽和解脱,唯有等候。马站在骑手身边,他们是一对风雪里的旅人,鞍前马后,不辞劳苦,凄风苦雨,随君来去。他在白马清澄的凝睇里,而月亮在他眼睛里。





(三)化鹤



“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有一天,白马对他说:可惜我要走了。要是做你头上的冠缨就好啦;你去哪里,我也随着去啊。

    之后,它像烟霭一样消失,再也没有靠近他的生命。秣陵虽然没有九州的广大,山水间也颇有佳处可以藏匿。但他不曾去找。天下不如意之事虽然多,尚且有可以挽回的形迹;可真正的离别一旦降临,绝不会有除了回想之外的选择。实际上,水滨的共渡与月夜的凝望,都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宽容。


    只是梦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可以确定是在官渡种柳之前遇见的少年。英锐的骨气本已经是最炫美的装饰,不时流露的恬柔似乎暗示着他别有隐秘的情思。

    “长兄,”少年见他便笑,“官渡何如?”

    他想说说那未曾见过的无情的柳树,可是阴翳在少年的眼睛里逐渐累积。少年哀戚的面容让他比起十几岁的世家子更像一个失落而悲怨的角色,自顾自地剖白说:

    “我希望下辈子能做他头上的冠带,但想到有一天会磨旧损毁、弃捐箧笥,还是非常的哀伤惶恐。跨越多少人我才来到这里,可他已经随着晨曦月雾远走,甚至吝惜于吐露追逐的方向。我听说葵藿对炎阳的恋慕与生俱来,怨也相伴而生。为了他,她愿意随腐草同朽。可是炽热的光芒从未在她那里投注,于是秀发变成了枝叶,躯壳变成了根茎,沉埋在泥土里的根须是曾经的弹琴纺布的十指。如果你还在,我就去找你;可若是你不会再来了,我就只好化为灰烬。”


    在这个令人心悸的寒夜,曹子桓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匕首上有一块鲜血一样嫣红冷酷的石头,也许曾经系在宫娥潺湲如水的腰肢上,也许有苌弘化碧一样的传奇。相传魏主曹芳就有一把宝剑,紫气护持,蓝玉标格,霜刃无匹,可扫妖氛。有一天,兰卿梦见一条银白色的鱼,倏忽隐于白石晴滩。醒来果然发现宝剑丢失了,只留下一个空盒子。后来发生了禅让之事,人们都说早有征兆。在青云垂天,龙没无踪之后,国祚终于如鱼一般从水中流走。

    他梦到魏主曹芳的宝剑,像流水一样的国祚,醒来时方知到这是数百年之前。手掌划过利刃,带出一丝流畅的血线。他想起曾看见过自己的棺木。他的棺木上有一颗宝石,幽深的蓝色,像一汪湖水。工匠和仆从不敢说的是,这更像一只眼睛。直挺挺地射出散漫的神光。后来这块宝石被血染红,又镶嵌到匕首上。


    曹芳的剑遗失之后,他又梦见洛阳的宫阙。

    他从来没有到过洛阳,竟有幸体验了死在洛阳宫的嘉福殿。在弥留之际,他手里握着陈年的刀刃,但它已经钝了,不能割开兵甲、绸缎或者皮肤。烛火昏黑的室内寂静无人,低吟的蝉声似乎有呼唤归去之意。它们都佐证着仲夏五月的燥热,可惜一场洗刷天地的瓢泼大雨无缘得见。最终,他把自己身后的仪仗置办妥当,死得从从容容,幻觉里出现一只翩飞的鹤,要飞到无穷的海里去。

    只是阖目之前,他突然要问自己:你虽然无虑无营,就不想想那个少年会去哪里么?


    好啦,他想着。他把心脏交给了仇敌。骑手和马是天生的敌人,就像棋士与盘面上黑白的子。那本该是一个陌生人中的陌生人,而话语听起来却像是来自于亲密的兄弟。他们曾经像躯体呼唤灵魂、十指贴合掌心一样亲密无间。

    中夜的凉风刮过面颊,此时极容易助长萧索的情绪。他继续着鹤的幻想。它宏大的羽翼从不为任何人事羁缚,引颈长鸣,声彻九天。但是怎么飞也找不到沧海。十年之久,鹤的羽毛一片一片旋落,像灼烧的火焰,随即焚成灰烬。他触摸温暖的、滚烫的火焰,像无数针扎在指尖。这种失落足可以淹没一座城池,因为海水早已在月轮的更新中变为桑田。


    晨光透过树影,皎月在西天婀娜它的残像。僧暠听着小沙弥的回禀,眼前出现冠带严整的曹子桓。他似乎很焦急,连衣袂的褶皱都传达了一种凝重的情绪。

    “居士此来何为?”

    “北朝佛法盛绝,弟子想赴洛中。”


    这匹马也许回到了山林,也许像曹魏的国祚一样随水东流,湮灭无踪。谁知道呢?也许他就在找这匹马。以前他立志要让佛法做帮他渡过此岸的舟楫,现在它是他的舟楫。高飞的鹤同奔跑的马,一个高飞摩天,须臾万里,一个快走清秋,烈烈长风,本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不是臣子,不是兄弟,不是爱侣。只是兜兜转转的两个无依游魂,比邻涉水的樵夫和渔歌子,白马与鹤匆匆错过于秣陵山野。


    因为不甘这样的别离,他常常在云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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