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缨 (四)洛阳

不敢相信明天还有final而我却在填坑。。本章:灵台披襟魏文帝·西南好风陈思王?



(四)洛阳



“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缁衣尘满,星河夜宿。赴洛道中,他想的是“我要到洛阳去。看那里的伽蓝。”我们常常在坍缩和时空里寻找过往,找那个写信的人,也找我自己;因为他知道我被放在了哪里。

 

按照历史惯性的原则来说,曹丕无论转生到哪里,即使重来一百次,他也会去洛阳。因为它在时间的尽头。洛阳是一座没有时间流动的城市。中古时它是天下最受眷顾的都会,后来是残垣断壁,作为陪都见证远方新生的繁荣。在汉的煞尾、魏和晋的开头,洛阳是天下的中心,在三百年后的魏和晋的后续时代,洛阳已不是那个洛阳。江左华靡,洛阳后进而已。如果是忧心国事的大夫,此时总要发黍离麦秀之叹,对草木思故国,穿戴着新朝的衣冠。像他这样无家无国,甚至是来寻找自己的人,看见的是花树。开着粉色香花的树。

喜悦和迷茫在同一时间吞没了他。既然世界是莫可名状的虚无组成,这粉红的霞光就是它堆砌了一切色彩方能提炼的最秾丽绚烂的生命;而如果他的世界已经死了,则仿佛不堪重负的斜坠花枝是它垂危而僵硬的臂膊。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既然开在洛阳,就是北地的胭脂。如果他是一个烂漫的诗人,就明白这花树也许是武定年间的访古的旅人画在岩石上的,被用来铭记流逝的无常之美;如果他搞哲学,还有些格物致知的神通,那也许这许多透明的花瓣像辰宿列张一样拱卫着嫩黄的蕊,香气有无之间,要扰乱一心探索宇宙大道的魂魄。其实,这是废墟里的芳树。洛阳所有的繁华过往,白马寺响彻神州的钟声,龙门的佛龛褒衣博带若浴水莲花;金谷园黄鸟啁啾,不知道笼中野稚才是宾客赏玩吟咏的对象,他们说这是西王母豢养的青鸾。在洛河消消沉沉的冷风终结一切缭乱的幻影之前,这棵芳树从消逝中获得了生长的力量。一轮死亡可以带来一轮新生,就像大乱之后必有大治。浓密的花朵后挂着曾经的歌鸟,自美人把香囊系在荡子的腰间之后,树上香气流离,簌簌如雨。他眯起眼睛,花影里射出的游丝万丈,阳光织就的金线,足可造作一件金缕玉衣。阳光也爱着萧条的城址,要给曾经的名都一个完全属于自然风光的辉煌图景。而他在这满园春色里窒息。

 

晋初代魏,满朝故旧,沉沉日暮。曾有人预言宫门口的铜驼要在荆棘丛中伏卧;春深的洛阳,铜驼和春晴仍然以全新的破败不堪的方式相聚了。

 

蒿莱铜驼,金蝉暮雨。与其说凝滞在空间中的自在飞花记录着无常,毋宁说只有这蒿莱才镌刻永恒。因为我们知道朱雀桥配野草鲜花,铜驼巷陌对瓦砾蒿莱,它们是人世常见的,所以新花明锦更可畏惧。他想象雕镂垂帐的宫车,擦过宫门前的铜驼。它们闪烁着金色的微光,忠贞地点缀皇帝的门户,目送卿相的行迹;也忠贞地点缀晴光万丈,等待雨的潇潇。也许骆驼也懂人情,发愿要学习汉武帝的金铜仙人。

魏明帝青龙元年,捧露盘的金铜仙人要从长安被接到新的宫殿。它的主人,汉朝的孝武皇帝,已经在茂陵享有无限岁月的安宁;不要说长生、方术和蓬莱,连汉的名字也折戟沉沙。假使它还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戍守未央,遥望旧主的陵寝,最终仍然要流为口耳相传的名胜风景。沉默地站了三百一十四年,铜人并不觉得辛苦,它希望能等到王母碧桃花,将仙桃供奉茂陵;初平元年,故主的子孙又被带回长安,它挺直脊背,把手中残破的承露盘举的更高一些;但是此刻它的手臂酸楚难耐,仙露像袋子里的黄豆一样迸溅出来,被坠落的铜盘砸成流云霏雨。它用积攒的力量使自己流出两行眼泪,而胸膛里的心也永远沉了下去,埋在地里。铜人既然无法搬动,就被留在了霸城。

 

他从城南走向最高的建筑,一路洛水缓缓流东。灵台遗址高可五丈,为光武所立,涉汉魏晋三朝,以观天文察时变为用。人们用星宿预示着世事的改换,只有斗柄移向东方,才能迎来又一岁的春天。这座高台现世的时候,佛法还没有在竺法兰的护送下,乘着白马的脊背来到中原。人如果只能活一世,或者把永生永世都只当作一天,浓缩到倾其所学、骋其怀抱,说主君以干天下的一刻,辞气慷慨,辩词洋洋;如果从荷叶上圆转流动、颠扑不破的露珠里看到消逝的静寂和离合的因果,那是他把这一生折叠或者扩展成无数的轮回。

此时熹微的星光蛰伏在浓烈的光亮里,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玄想。也许他曾是中州的主人。但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关乎他在哪里。官渡,邺城,青州,广陵,建业,洛阳。人是造物所创的一个透明的容器,用来承载种种莫可名状的哀乐情感,可悲的,可悯的。从此地到彼方,纠合着时间的变异,他的灵魂也被重新塑造。如果掉进一个魏文帝的情绪里,为什么在转世之后仍走不出来呢?

是怎样执念之深,在死后仍能架构另一个世界,甚至佛法也无法超脱,追寻时却只有毫末隐微的线索。我们想,也许故事的奥秘在于陈王。

 

洛阳虽然屡遭丧乱,兵锋野火,宫室毁弃,白骨穷尘,但高台尚存。他登上高台。如今只有顽石一样的高台。砖石堆砌的城墙里有五丈高台,星宿垂光的高台上有堆砌的砖石。在这些或完整或残损的石缝里,藏着无数欢笑的时光。那时候不一样,他在凌云高台上,身边是弄臣和美人。如果在邺城,那么它会有铜雀这样隽永的名字。连邺三台这样的流风遗迹,也在战乱里破败萧条。汉武帝的金铜仙人如今有知,还会为了谁而落泪么?没有心之后,铜人也就不能有更多的眼泪。在长安的一页翻去,帝国抛弃了洛阳,在江左分裂出一颗新的明珠,哪里又能够占尽春光?

时光的欢笑来自于铭记。曹子桓把手探向三百年的记忆。火焰吞噬永宁寺时经卷齐齐的惊叫;永嘉五年的扬子江上,白骨蔽野的黔首和新亭对泣的衣冠的说出的和深埋心底的哀号;在后世所公认的他一生最光辉得意的时刻,“尧舜之事,我知之矣”的感叹;再再向前,懵懂的他手持竹简,故事里东汉的第二位皇帝向臣子追述金光神明的梦境。

声音停止之处,初花古树,渌波春草。


“追慕三良,甘心同穴……”

“永弃万国,云往雨绝。”

 

陈思王在人生最后几年留下的信,也就在这里。某个世界里,一个没有同母兄长的陈思王,仍然选择隐逸于仅有的尺寸文章。写出不朽诗篇的同时,陈王就进入了九天之上东风碧浪的银阙珠宫。几千年之内,他总相信有人、而且是他要找的人能看见,在竹简也承受不住岁月之前。高楼颓矣,巾发雪矣,此穷士之临风;未敢怨兮秋凉,临凯风而泣血。

在魏都的雪嘶风吼里,陈王的哀怨曾化为穿越时间的意象。既为兄弟,他和他眉眼总有些相似,但陈王很瘦,鬓发微白。这素白的斗篷、须发和雪花一起,化成一阵纯白的怒吼的风,以奔马的形态腾跃而出。中州或者南国,只有相似的风才是思念唯一的维系。纵满怀之风,又有多少?

西南一阵好风,楚王披襟当之。这座高台如果建在郢都,为顷襄王所矗立,那时有宋玉做他的文辞之臣。他不曾想象自己曾经是风流萧飒的大手笔,或者历代君王里甘愿当陪衬的一个。可是西南的风一直吹向有他的地方。台惟其高,故风也大,天地也渺小。四时兴灭、九州霄壤在登台一望的弹指间,好像人的标格与事功也能万古不朽,只要他一直在高台的悲风里。忧能伤人,他的生命永远裹挟在悲哀里,像高台上从不止歇的烈风。但陈王却用这样的信提醒他,好像喜悦而痛苦的爱慕是比悲哀更加重要的东西,即使它们都是记忆流沙上的邈莽尘埃。

 

子建,子建啊……你的意志如此锋利坚贞,一向可以穿透时间。

 

不断更新的命运就是他们永远的折磨。如果难耐这样的不朽,那就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陈王藏信的时候,以为死亡是轮回的终结;然而曹子桓此时明了错乱的时间才是死亡的同义词,它的阴影必将使回忆的芳树凋谢,那个思念他的金羁宝剑的少年郎,我们知道已永远不会回来。

洛阳故城的雨里,登上高台的曹子桓与胞弟的一晤长诀,于乱世疲敝的时光罅隙里;而几百年前陈王即将于洛水遇见后世传颂不已的宓妃,那时他一心在等自己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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