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缨 (五)横槊



(五)横槊



“岂言陵霜质,忽随人事往。”





你为什么突然离开洛阳?南朝每一个遇见曹子桓的人都这么问。

因为洛阳不是洛阳,广陵就是广陵。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罢!去岁腊月,北方天光大盛,也许……他们都玄而又玄地淡笑着,要知道,江表无事五十年,除了寄身释老,我等在这糜烂的俗世里又有何处值得羁留呢。

广陵现在依旧是柔波托载的明珠,但鲍明远说它荒芜。二十四桥和吹箫人诞生之前,广陵的明月和红药花并不是那样。这座城池并未废弃,但也屡遭劫难,尽管要年轻得多。但它的战场,注定要成为诉说沧海桑田的废墟。

 

比起洛阳,也许广陵离他的终结更近一些。他一生从未离浩渺的水泽如此之近。父亲曾拥有的日月吞吐星云变灭的沧海,和功败垂成荡涤烽火的赤壁,在他,仍要定格成一苇可航却终不得渡的长江水。生下来是什么样的人,就要做什么样的事业。何况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河隔参商,两军遥对,而一场过早的霰雪封缄了凡人所能做到的一切努力。天限南北,此天所以限南北也。

他的父亲谥号为武,是万人莫逮的英雄;而建安十三年赤壁翻飞的乌雀摇荡着英雄的垂暮凉秋,他胸臆中的浩荡离愁徘徊在明月于青衣褶皱间丝丝缕缕的流光。他自己呢,所谓的夙愿,天下归心的志向,到底是年少时就以初露端倪的雄心,还是在逐年追赶和渴求中父辈伟岸身影的投射?

 

最后一次在广陵败退的那一年,他在军中吃过一碗黄米饭。丝丝香气和触手的热度似乎能蒸发所有挫败和耻辱。就是因为这样的温暖,提醒他在谯沛田间享受过的安逸的、无忧无虑的童年。他的母亲那时双蛾盈黛、横波敛愁,正当温柔婉顺的似水华年;夏侯与曹姓的诸昆弟间,没有人知道后来在史传里的名号和结局,只有沃野里高低错落的黍稷,茁壮的穗垂在金色的土地上,光辉有如棠棣之花。

上天让他停在广陵,也许不是没有原因的。早年曾窥探天地奥秘的人,也许就应当停留在“美志不遂,良可痛惜”的唏嘘里。只是他短暂的余生被遗恨这味毒药侵蚀。

 

在这里,失败和不甘的回望里,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相士朱建平早有预言,至于那些终老、病没、战死、自戕,人事代谢,像博望侯从西域带来的花果在最芬芳的时刻经玉门关内的冷霜而腐烂溃败。他曾一千次凝视死亡冷酷的面容,为的是在她眼前唱出最壮丽的篇章。她在年幼的曹丕未曾察觉时就已无数次擦肩而过。十岁宛城的夜里,死亡的阴影第一次爬上他的面颊。可是她的利爪攫走的不是生命,反而是唯一的兄长。在无边无际的夜里,颠簸的马背上,孩提的他拼劲全力地逃离她的追赶。他想:要是现在就死去,就不用为那么多事去努力了。此后不论活多少年,长命百岁也好,不寿早夭也好,自从胜过了死亡的精灵,他最想要一次充满仪式感的死亡反而在烟尘滚滚的喊杀声里丢掉了。他反复考虑将死的命运时,唯一能得出的答案是:忧令人老。热情走后,遗憾和劳累都是烙印于灵魂的伤疤。

 

一场注定的失败,何况发生在生命将终之前。

此前和之后,广陵都是别人书写的战场,他的意志只有眼下的时间可以驰骋。所以他又去想赤血悲风的梦境。魏武令人扼腕又颇具宿命感的战败,在文帝眼里,是一个令他恐惧又庆幸的故事。赤壁的英雄血,二十年的长江水也未曾洗净;如今试看英魂和鲜血,别说是二十年,即便是三个一百年过去,腥气也如昨。湛湛长江水,何曾是江水,乃是流不尽的杜鹃血胭脂泪。望帝杜鹃之心,红豆累累,血污游魂。

而他的战场甚至已无从寻觅一场酣战。在黄初六年的广陵,魏文帝看见了光。蒹葭上的流光,或者碎冰上的浮光。这江水如果是映照他一生痕迹的镜子,光就是明亮却短暂的精神,永远洋溢着坚定的情感,要在所有的时空里给他熨帖的慰藉。即使寿命已近绝响,这束光让他还不致太过可哀。

可他手中握着的,不过是把折断的戟。又或者,生锈的刀。如果只有四十年,有些事本不该如此蹉跎,他对自己说。而今,你尽情等吧,就是一万年,这道光也不会回来。

 

雍丘的宫室里,万盏烛火点亮了一个温柔的良会。光照耀在雍丘王的脸上,像一个违抗时间规律而出现的清甜梦境。烛光的最深深处,文帝看着他们相隔的距离。这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也是他唯一能做到的补偿。他看着他少年时懵懂的眼睛,他看着他现在沧桑的眼睛。

雍丘王不知他的兄长和君主刚刚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和彻悟。

“天子……”

 

“你不满”,魏文说,“因为你心中的话说不出来,你给自己设计的未来都已或者注定要破碎。你恨我。以前,我害怕这中情感出自于你,我最疼爱关注的兄弟的心中,甚至忌惮比疼爱更多。但现在的我早已不畏惧你心灵的任何一点波动,无论是为我,还是为你自己从未消歇的野心。”

他的臣子抬头,眼光像当年一样凛冽,那时候他们俩暗暗较劲,以储君之位和被暗暗期许的远大未来作赌注。他为这样的光感到灼痛,好像这么多年过去,那双惶恐且失望的眼睛从不曾凝视自己。“恨是多么狠毒痛切的字眼,我从不敢怀有。少年时,我像儒慕兄长一样敬爱你;后来,我像倾慕主宰文章与诗赋的神祇那样爱着你。现在,我怨你。这些强烈的情感,没有一个以恨的名义存在。 ”

没有一种语言在二人间能畅通无阻,回溯当年兰草与芙蓉相对的静穆时光。如果有,就是双向、背离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

 

奉玉卮,酌桂酒,调笙篁,扬清曲。行觞把盏之间,他们用僵硬的寒暄经营那些亲密且言语相通的岁月,童年的嬉戏,邺下的清游,即便两地迢迢仍作赋写情;这是大家都喜欢的模拟游戏,借此寻找曾经的自己和曾经的情感。

“您要休息了?”他的弟弟说起话来有一种纵横家谈天雕龙的气魄,见他默认,好像有了作赋的灵感,“长夜不寐,烧的是心头火。然而火每燃烧一次,我的心就死一次。”

“这是‘扬文’,”然而他说,“你收好。”这把匕首尖利透亮,像朝霞曙光发出隐约的红色。百炼精钢,何其锋利,足以斩断一切网缚的绳索,当然也可以用来自刭。有朝一日它会腐朽,但金石毕竟拥有比人更长久的生命。

此去浩渺,你不要追,记住就好。

 

“臣谨受命。”雍丘王回答。他迟疑着去够那把匕首,好像这是一件远比放弃、服从和恭顺更困难的事情,犹如他和他之间无法跨越的长河波涛。他心里无限的怨气刹那间都融化成蕙风摇百草的轻颤;随着时间的推移,命运酿造的苦酒逐渐鲜活甜美,又回到最初的葡萄。

此时陈王是懵懂的叙述者,而他反成了柔情万种的主导者。扬文似乎也把他的一部分魂魄切割出去,融进陈王的影子里。陈王总在追寻虚无缥缈的幻梦,殊不知影子也跟随他在做同样的追寻。爱恋是一个人自虐式的狂欢,在有些人来说。毕竟它是我的,不是你的。

 

“臣无以报陛下!”这也许是我们所知的,雍丘王最后一次泪盈双睫。他握着扬文的手好像在捧着虎符、玉玺或者柔弱初生的婴孩,匕首的锋刃指向喘息的胸口,似乎要对无言的苍穹、已死和将死的岁月宣誓。

魏文帝于是见证了他的誓言。“你可以为我写一篇长文,一年之后。用你最恢弘的辞藻,让后世都惊异于它的规模,并揣测你的肺腑中真正的话语。”

 

心头火烬,长夜也将明了。魏文吹息烛火。他看着他的睡颜。月亮照耀着他的眼睛。雍丘王的笔,就好像秉承了他的意志和未曾言说的隐忧。也许他的胞弟真有世上最华赡的文笔,足以悼念他的死亡。太阳,或者月亮,都会隐没光亮;而他对这个人的怀念将会与日俱增。

 

如果三百年前的洛水等到了为它扬名的陈王,则广陵的江水是他一生一次、生生世世的终点。转生时所说的纵浪大化,是不是真可以做到不死不惧?

他执著地回溯前生的寿命如何坍塌的过程。不甘、怨愤、宽慰和快意都已经历历呈现在识海里,可是,他什么都不原谅。前生,难道魏文帝曾经原谅过什么?在他所经历的足以写就一部史书的三十九年天下事里,贪心或者暴虐,令草木涂丹的野望,错付的痴恋、徒劳的执著、破损的记忆,庙堂上涂漆的礼器、春光田野里采桑的歌谣,风和水和火焰,这些曾经的感触都要遗忘、交付给未知的主宰以求解脱吗?

原谅无疑是遗忘的伪装。只有断崖木落的荒寒,才是真实可感的人生。

他只爱最好的花、最利的剑、最快的马。既是深情到了一厢情愿,也是无情到不为海撼山遥。白若春雪,凛如秋霜。

所以,他暗暗地说,一边试图稍微为自己竟忘记了本应累生累世念念不忘的遗憾和渴望开脱:你之所以遗忘,因为灵魂中最纯美的一部分:热情和喜悦所堆积的,已经随那人而去了。

 

但褪尽一切赖以存在的名相和热情,我就只有飘荡的魂灵了。没有你,也没有我,没有白马,没有云裳縞衣的鹤。所谓的我,难道不是自我意识的膨胀?从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构筑了臃肿的世界。

可是,我是要记住你的。

 

曹丕回望那座荒芜的城。冷寂的树杈间,惊起一丛乌黑羽毛的鸟。它们横亘在嫣红泛黑的暮天里,成为与晦暗江水的唯一分界。广陵把自己的繁华紧闭在日光无法触及的疆界里,依托着不曾停驻的逝水,要走到所有它的居民和过客的前头去。

斜晖江水上,犹有未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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