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下黄鹄曲·利(下)

嘉平元年(公元249年)




当他真的开始思考脱离尘世需要的过程时,他已经老了,并且不得不服从于不堪的现实。

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懿做了梦。梦中他得到了新的称呼,但醒来只记得一双眼睛。他认为这个梦是特殊的,所以把它记录下来。

 

他记得曹丕种过柳树,十四年后回来看了一次,写了一篇赋。后来司马懿时常检点这篇赋的竹简,树就长出来,先从土中破出柔芽,再后来飞出白色绒花,挺拔秀丽,婀娜当风。

玉蝉与此树最为相宜。它即将开始漫长的嘶啼。入夜直至天明,似是要抓住即将褪色的最后一点鲜嫩的绿叶,而一树翠色仍端坐在凉风里,丝毫不为所动。秋风一至,弱羽飘零,徒留它饮坠露、餐朝霞、吟微风,中夜不歇。他不在了,树却还在。这样看来,总是它们更有情些。

「是我叫它来陪着你的啊,宣王。」

「只是你不记得故人罢了。」

宣王顿感惊悸。曹丕离开了人世,还说这样凄怨的话么?或是如他所希望地,特地从幽冥赶来,为说给他听呢?他可以想象天穹之上有那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穿过阴沉的云幂,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在上方谷,在高平陵,这眼睛一直都在看着他,看他的皱纹、白发和浑浊昏花的眼,看他也难逃衰老的命运。他的手渐渐握不住笏板,言辞也不像早年那么清朗。记忆中,这一双眼睛黑而且亮,像那些著名的女郎们逶迤及地、光可鉴人的长发。也很冷、婆娑闪烁,像凉州翠绿夜幕下凄凉的风沙。现在,它嘲弄地眯起来,比窗上的树影还要浅,还要淡。

他可以想象出那人似笑似叹地说:「是啊,这就是你司马仲达会做的事啊。」

 

从征官渡那年曹丕种下的柳树,他带宣王去看过。后来他不在了,柳亦死去,它在赋里的幻影却已十围,非常漂亮。三月和暖,春风拂过,树发出曼妙的吟哦;霜露频降,它又微微颤抖,沙哑低吼。

「你可以替我活到八十岁。」他说。那时他躺在洛阳宫的心脏上,残存的生命要流淌到宫阙蜿蜒的园囿和回廊里。属于他自己的话,最后一天,他只说了这一句。

「兰卿少年,祈君辅之。」明帝紧紧攥着宣王的手。曹叡有哀艳的、青白的面孔,昏暗的烛火,好像又是十数年前的回忆改头换面,重新上演。他终于承认,父亲的一部分确实存在于他的血里。

「你啊,可以替我多活几年。」宣王对树说话,翻看了无数次,它已经到秋天。宏大的伞盖仍像翠羽织就的梦,闪烁着零星的金色叶片,而细碎的柳花仍在密叶间摇晃,点缀成星云的纹路。所幸柳树只在夜里长,它的时间是人的一半。「而我也不在了,这棵树还会活下去。」

 

活人在走到终点之前,命运先安排他见一见经过的人。现在轮到宣王。而他还来不及表达对这个称呼的讶异——当他接受这个睡梦中得到的称呼时,他就全然接受了命运。

最先走来的,就是曹丕,正是他面前垂髫的幼童,发只及肩,随意地生长着,像桃树的花枝在春天葳蕤的情态。而他煮着酒,拨弄着炉烟,渐渐地,身影在风中积攒了一团团急雪。多年过去,他鬓发白了,眼光也沉下来。他们相看对坐的时候,从没有时间的打扰。然而离开之后,岁月销蚀了他武勇的韶年。

「对不起,」幼年的曹丕说,「我想你很眼熟。」

「那么,公子觉得我像谁呢?」

「足下似乎是河内司马家的人吧?很像我的文学掾。」

「正是。公子何之?」

「我在找鹄鸟。」曹丕用十指梳拢袖间的白羽,「我原本也是一只鹄鸟。它最爱我,常在云间交颈厮磨。后来它飞走了。

「我一直找。我找不到。我也再记不清它的模样。可鹄鸟真是美,你听她们在唱——」

果然,传来宫中女乐的细细歌唱,她们端坐在云岚初起的湖岸,像水泽林间群居的仙女。

「云中双黄鹄,白首生别离。五里尚携往,六里独徘徊。别离固吾分,君乐万年期。融融春庭柳,摇摇北风中。托体山南北,泉壤固且安。」

宣王再看他时,曹丕已淡成烟雾。宫墙垒起来,阻隔了山野和弦歌。原来他在洛阳宫里。他向嘉福殿奔去。

 

宫里挤了好些人,只嘉福殿内就一共站了五位君主。开始是他本该可以闭目描画的脸。

文帝身后坐着他的太子,后者空洞的眼神倒映宣王的脸。曹丕的脸又变成一张轮廓绝似却更阴柔秀媚的脸庞,惨笑着说:「我待君久矣,尚不至耶?」他膝下团座的孩童抱着一把剑,水光闪烁,盈动不绝,却在瞬目间擦过宣王素白的发髻,留下短促凄厉的风响。

明帝习惯把嘴角往下拉,天然是一副冷淡皎洁的面容,行止之处有一种凛冽的艳,仿佛是长着獠牙那样。「父亲对我说,要好好对待您这样的臣子,这是社稷的福气。那时我想,他的私情是对你的浪费。我不想提起我的父亲,但我经常提起。不过只有在您面前,他才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个。我记得黄初末年那个夏天,他偶然的叹息才说了真话。他说得对。司马仲达,」他冷冷地讥嘲,却显得非常凄切,「你这把利刃,他握不住,我也一样难以驾驭。」

 

魏主芳握着玉玺,脸孔苍白。他长到十三岁,听说文皇帝的旧事,就铸了剑。

「父亲,明帝把曹芳托付到我们家。」师有点感喟地说,「您看看当今天子的脸,他和曹魏的太祖、高祖已经很不像了。他确实不是文帝的子孙。君已非君,臣岂能固守臣节?您何必还说什么『先帝将崩,嘱臣以陛下』?」

曹芳面色惶然,只是说:「那些人潜伏在在宫里、在朝上、在洛阳城里,他们说我不像曹魏的君主,连宝剑也丢了。铸剑的事,也许我做不来。太傅,芳请教您一个问题——国祚的流逝是我的命运,还是曹魏的命运?」

 

曹髦神采奕奕,言语峻急,可见其行事激烈峻切。而他骑着马,披着略显宽大的甲胄,又像曹氏的那些宿将。

曹髦刚毅武勇的模样突然就千疮百孔,血淋淋漓洒落下来。他的死亡预示并开创了以后几百年君主常有的、如黔首般任人鱼肉的命运。曹芳丢失的那把剑,正刺在他的继任君主身上。这个英气的、俊美的曹姓少年,和夏侯家的嵯峨玉树一样,竟然死得像一头牺牲。昭从他身后转出来,把曹髦放在地上,合上他的眼睛,反而显出很安详的样子。「高贵乡公毕竟是文帝的血脉,这一点我于您有愧。但是上天要夺走曹魏的神器,天命在兹,这不是我能抗拒的。汉亡了,魏也会。父亲,也许你不忍心,但这都是一样的。」

 

最后站着一个眉目极为模糊难辨的少年人,他只是灯烛照过天子的仪仗,在屏风上画出的虚影。同他相比,炎则天生异象,手长过膝,浓密的黑色头发是他在宣王眼里最为鲜明的记忆。「祖父若于曹魏的君主心怀旧恩,炎自会善待曹魏的宗室。人皆善忘。等天下大定,膏溢脂香,海晏河清,又有谁会记得汉与魏的名字呢?」

「陈留么……」曹奂轻轻地点头说,「献帝做天子前,也封了陈留王。」

宣王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衰老。曹魏君主的亡灵和子孙的求告都让他无力招架,他既无法安抚战栗的身体,也无法抑制心房的血液狂热地贲张。天下,国家,野心,君主……他混乱地想着,九州山河的舆图在眼前铺开,一个灰黑的幽灵逐渐展现形影。她焦枯的长发覆盖了整个天穹,细长健美的臂膀挥舞着青铜的斧钺,绿松石点缀着陈年的黑血犹带咸腥。马的嘶鸣,军士的悲吼,稚子的嚎啕逐渐鼎沸。还有汗牛充栋的经卷,损毁的礼器,纤细的诗歌。

 

天下板荡的时候,人们希望有英雄。魏武帝曾用他的兵马踏破兵燹,他持着槊,格挡了斧钺的杀伐,固然使蜷缩的生灵获得一刹喘息。但他的生命已经枯萎,他的后代早已消磨了先祖的统帅和胸襟。

他在看着我,宣王想,但我绝不回头。

然后又是诸葛武侯,他露出讥诮的、坚毅的、殚精竭虑的眼睛。葛公有不朽的眼睛。幽冥中被黑暗侵蚀的阴影不敢靠近,唯恐被他眼中的忠慨所刺伤。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人在后世会有不绝的祭祀和的美名。

他一生遇到过的敌手,令人尊敬,却不值得惧怕。至于那些被夺去性命的失败者,他们的存在与败亡在最终的天平上轻若无物。

 

尽管处在同一个时代里,他和曹丕记住的人是不同的。他用兵刃和谋算与敌手交锋,而曹丕别有诗的世界。曹丕攀着云阶,去剪天上的烟霞,然后奔波在土地上,那些游离四方的、残破摧毁的美就积聚在这一尺霞光中,或多或少逃过了彻底死灭的命运。烟霞轻且柔,滑不中手,且是天女的珍宝,曹丕所得不过一尺。他再去剪时,就剪破了手上的血管。

宣王觉到一阵疼痛,低头看时,胸膛里空空的,心脏似乎也被一同剪去了。却见曹丕低下头来看他。曹丕的血喷洒在地上,他自己却浑然不觉。而那棵已到秋天的垂柳又长了起来,很快又是一片绿色浓阴。那树上挂满了鸟的窠巢,巨大的鹄鸟竟然都寄居树上,不堪重负的树梢累累垂着青色的眼泪。泪水顺着丝丝缕缕的枝条滚落,滴在他面颊上衰老的褶皱里。

曹丕的眼睛像过去时那么悲哀,露压烟啼,青光离离,尽管所谓的过去他难以回溯。

这是一个值得反复解读的表情,但宣王只看见哀怨。他熟悉这种眼神。献帝就曾经有这样的悲怨与哀愁,且与曹芳并无二致——但是曹子桓的哀愁,这是宣王从不敢想象的,食君之禄,竟未能忠君之事;何况,他怎么忍心!

 

曹丕仍是笑,仍是叹息。雪白的牙齿泛着幽夜的冷光,无情有恨,月白风清:

「邺下的水真凉啊,黄鹄都飞走了……」

宣王眯起眼睛,贪婪地看曹丕的脸。这个人他太认识了,却仍需要在记忆衰退之前反复铭刻他的存在。邺下西园的贵游公子、故汉五官中郎将、魏太子、魏王、魏帝,那都是过去的他。现在呢?首阳山石累累,草色一片伤心之碧。在世人看不见的深处,他在漆黑的墓室里沉睡着等待。

他是国之重宝,或是流光之刃。是沉重,是清灵。是高飞的白色羽翼或铮铮作响的瘦骨。而自己,则像刚从母亲的肚腹中流出一样疲惫,像黄沙掩埋的第一帝国一样苍老。

 

曹丕的泪眼,其实他只见过一次。那是建安的最后一年。

万物在将曙的夜幕下白的发青。青色的鸟数次盘桓翔止,终于飞向北方的树林。




评论 ( 15 )
热度 ( 49 )

© 🌸张紫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