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

废话在前:本章除了很多与太子相关的人,奇怪地还有几百年前和几百年后的人🙈。没有赶上清明节,可以说非常遗憾了。因为个人原因,我很喜欢这个节气。这文有点毛病,所以越写越烂,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干脆以后再改。我写的时候可能放诞没有据忌,如果有所冒犯,盼您能告诉我。最后祝大家都好,至少别太坏。天下多故,珍重珍重,至嘱至嘱。

《蔗蜜》青冢 独凰 潇湘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魏王坐在水流终止之处。他的女儿去向哪里,很快就会有答案。王女想要让他吃惊,可以。也是在水流之上,他的妾室生下了王女。她的分娩在飘摇的水波上,身形修长的少年曹昂搂住他父亲新生的婴儿,只喜悦于他们眉目的相似,未曾理解生男生女的璋瓦之别。这次新生,对离开邺城、走向一段短暂的沉寂的曹孟德来说,像一种命运的应许。王女用她柔弱的啼哭代替父亲表达了对这座城市不绝的意念,而她的父亲此时已经决心把它加冕为未来的都城。

随从远远站成一条庄重的黑线,年轻的魏王向南眺望水流的远方。他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坐在临水的高台上,拍了拍长子的肩,同时给予他重担和未来的负荷。曹昂即将被授予一顶皇帝的华冠,他在时代的纪元中,想起自己人生中的行客。他们都曾站在水边,都饮过漳河的水,如今跟这座坚固的邺城伫立在一起。汉的貂蝉沉沉压在他的额际,人活着总是要向前,也就会辜负一些人。无论是他爱的,或者他尊敬的。

在他身后无数的臣随里,司马懿像其他人一样肃立,等待潮水如期的沸腾。根据预测,这次奇特的涨潮,水势之大足以证明上天的恩泽又重新降临世间。五百年而必有王者兴,今天就是第五百年,曹氏的继承者就是天下的新主。他的权力来自于父辈的传承,也来自于自身的砥砺,上善若水,其势难当。而两代魏王的臣子,青年和成年的司马懿,同时在河水里饮了先人的智慧,他已经领悟河山引诱着人去征服的魅力。他忽然想象,是否帝王的冠冕必须要戴在男人的头上,而日月山河的纹章又是否只适合雄性的身体。他行事严谨、举动有节,但在内心私密的街衢里豢养着一头橙色的野兽,因其隐藏的巧妙而愈加大胆。也许上天在设立规则是犯下了错误。谁能否认不是一具柔软的身体更适合作万物的母亲呢?他承认自己对山河的壮丽构想在王女绝丽的脸上得到了精准的印证。又或者,关于王女的假想只是因为是王女,并不因为她的性别,而是因为这出自他的选择。他可以把心爱的女人变成效忠的君主,他可以把泽被万物的主宰娶来做内闱的妻房。

可她已经离去,他还站在这里,自信已不是爱情的奴隶。他行动力很强,且信心非常,往往从最困难的可能开始计算。最初他本在抉择,而王女的出现迅速把他推向了另一边。人间可以有一个曹姓的君主,那么,人间就可以有一个女皇。女皇应该有一个丈夫,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他想起王女那张消失的脸,和她俯首时脊背弯曲的弧度,像一支柔韧的花不堪露水晶莹的负累。在明灯高烛的华宴上,她仍然是特殊的记忆标志。夜宴的烛火能融化连续三天的积雪,在后来,这场宴会据说使星相撼动,在谶纬学上留下许多经典的谜题。


宫闱里那些娇贵的女性、娴雅的花朵,本该在诗颂和诏告里维持邦姬贤媛的肃雍端严,即便真实地哭泣起来,泪雨滂沱、损毁容颜,带给司马懿的也只是平常的惊讶。可是当他瞄见王女微红的眼角,像荷花花苞的尖尖角上霞光赐予的粉红——是的,他竟然偷瞄一个贵女故意隐藏的神情,那些关于爱情的诗歌一下子生动可爱起来。王女回头,发觉她的熟人正在回廊十步之外的花树下时,眼波里仍是柔弱的薄红,羞赧像一条流动的纱,擦着她脸上的红晕飘下来。

二人对视时,静止的空气深觉自身处境的尴尬,所幸司马懿若无其事地对王女行礼。王女问他,我要走,你走吗?现在?对,她说,就今晚。子夜,邺城西郊,水流最宽处。尽管不想暴露他看见甄氏将军失落的身影的事实,司马懿用他幼承的庭训、素习的礼仪全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那你们……?他的声音在王女祈求的目光中收束。她说,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后来我反复重演那夜的场景,司马懿说,但我当时只选择了一种答案。

王女望着他,幽夜一般的眼眸像一种噩梦,在后来的回忆里紧紧缠绕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王女撇开目光,先生是河内望族,不是该守着乡里寻门户匹敌者为婚姻,何必寻我宦竖之门呢?权势就能令你动摇?还是你心里本就泛滥不歇的江水,能用数十年的忍耐寻找一个喷发的机会?

而司马懿说,你知道啊,曹氏的女郎。天下就要变了。请你留下,我只是无数掾属的和臣僚中的一个,但是,我会……

王女打断他,那要等太久了。而且我只要自己的,女性的冠冕。我怎么相信你?

我以邺城的河水为誓言。

你现在的誓言,一生都有效吗?如果我不是魏王的女儿呢?我就是邺城的河流,它会涨潮,我知道。今天我离开后,潮水会为我送别。你说能遏制这一场水,让它俯就于难以确信的誓言,用无数奔流的青春等待一场注定破灭的老去。我真不知道,潮汐谁能节度?父亲,兄长,还是你?也许明年河水就泛滥冲决,那时我来检验你破碎的誓言。

爱情像疾病一样附着在她身上,使得王女不得不寻找另一种疾病来压制它。或者另一种,她跃跃欲试的野心,本来是与生俱来的痼疾,反而埋怨爱情的搅扰。面对年轻人饱蘸着赤诚和热望的誓言,王女则不这么想。所谓的等待,所谓的天下就要变了,那就是让她容忍失德的婚姻、容忍盛年的虚度。她真不能容忍这样的诺言,她前往南方寻找自己的王国,新的征服的路径。她需要一条无可非议的路线。除了流血的方式之外,她需要一种自然而然的臣服。也不是因为道德,是她作为一个人争取到本来没有的认可。她也不需要混合着情欲和野心的配偶,就像他不需要毫无利害之心、爱她像爱道德的丈夫。她需要爱她并全然把野心收束在身后的伴侣。这两者都是不可能的,或者说,都是可以预见的失败。


王女走到园中,甄氏将军如往常一样等她。这一次格外久。在漫长的等待里,将军从渐变的天色中隐隐参悟出未来黑沉的命运。你要离开吗?甄氏将军说。她点头,是。你说去函谷关外寻老聃的青尘,是真的吗?她愧疚地说,是,是。

后来小说家曾说,甄氏将军的沉默是这场故事最华美的装点。而他一生的语言,最著名的也确实是一句斥责。正像那些高洁的隐士、明达的史家不能在世事中保持最初的既明且哲的本性那样,将军全部恬柔的性格,恰恰在书页里化成倾注的愤怒:我可以为王女的离去负责,但她是一个高洁的女性,你们口中窃窃传诵的放荡轻狂,应是你们内心邪秽的投影。除开这些短暂失控的情绪,将军本是一个草木调和的人。对世事保持着一种温厚的隔膜,故而相信一些明显容易败坏的东西,明明说好不在意,团扇撕碎了,他还是痛苦莫名。他是表面冷静,实际上却对真正的失去永远无所适从。受到心上人的眷顾时,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在心里默默回应那份爱情,等到失去时,也只是把爱情埋得更深而已,云雨翻覆,不更其志。

而此夜的甄氏将军长跪于地,绿草和朝露用清莹的冷意唤醒邺城每一个清晨。水从园囿中流出,到城池之外,很快就能追及王女离开的方向。流水今日,泛彼永劫。他听见城中的妇女在夜晚捣衣的声音,仿佛一场哀哭。他很想做一点挽留的尝试,但他终于没有。他知道王女喜欢他的歌声,但他爱惜自己缄默的形象,绝少开口,此刻这些砧杵起起落落的伴奏别有一种酸楚凄凉,他忘却自己姓名家世,身在何处,仿佛一个悲怨的妾妇,把这支古歌寄给离去的王女。

黎明之时,甄氏将军见到了王女的兄长。曹昂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王女曾说西方林中有一只宝鹿,应上天的祥瑞而降临人间。臣愿去找这个化身。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王女的兄长站在水边。他早已知晓,在道别时,王女只见到了甄氏将军。他像一个亲人,自然也替代了与父兄的诀别。他同样得知,城郊的桥上,她的目光在林间短暂地投注,面对将近的追赶的马蹄,仿佛吐露出一句温柔的呼唤。深夜里魏王的呼喝有如苦夏的急雨,羽林将士倾巢而出,在众人惊诧、悚惧和急迫的目光绞结成的网络中,他处于万众的中心,却并没有说话。子修哥哥。他知道这是王女最后留给邺城的声音。他明确地知晓,无论以何种姿态,王女一定会回来。她将要跟史书里的其他女性一起,化作邺城的砖墙。而他们在史书里会有并列的姓名,不论曹氏的历史能写到何时。原来,他们的缘分也可以如此绵长。


夏侯尚等在桥下,在黑夜中隐匿在灰色的阴影里。这是一个言笑爽朗的青年人,他忍受漫长的潜伏,只是为了护卫一个人纵恣的欢笑。夏侯尚小时候与曾一只长笛做朋友,四处嬉游,把它当做契阔谈心的知己。后来王女不慎把它摔碎,却别有一种说话的才能。因为夏侯尚不擅于吹笛的事实终于得到证实,王女的陪伴就远胜几个喑哑破碎的音节。他们因此缔结了超乎一般亲缘关系的友谊。

桥上的兵马踏过,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像独属于女性的娇笑。王女搂住他的脖子。尚,你喜欢深红色,还是浅红色的桃花呢?在天子的园囿里,她问夏侯尚。他真的努力思考时,算啦,她又笑着抛来一团浅色的影。但这都不是我们的。夏侯尚接到手中细看,是一杆完好的长笛。幼年时那个女童已经在年岁里变换。他们一起来到邺城,却注定无法同时离开。

别,我一个人就好。王女牵过马,又一次拒绝了他。三年之内我会回来,或者永远离开。夏侯尚揽着她。那么,你快走吧。我将要去......你不要告诉我。那好,等你会吹梅花的曲子,我会再回邺城。

二十五年后,笛子长出一棵小小的花枝。只是夏侯尚未必记得了。他这些年来唇齿生涩。笛子发不出声音,长满霉斑。夏侯尚的妾侍年轻娇美,人们都说他用情很深。他在江左驻守,春天时妾室为他吹笙,桃花和晴絮,飞雪和深浅红花。


司马懿继续说:她只是离开了,她没有死,也不会变成另一个人。第二年,在年轻的魏王受禅之前,我迎接漳水的涨潮。这数百年未遇的巨浪,注定是王朝死亡和新生的预言。水停止后,我想起第一个魏王,他流到河水的尽头的酒杯,他临去时在水波上浩荡的笑声。我猜想他是否想起远去的女儿。我把酒杯漂浮在水上。我听见王女在江对岸的叹息,亲近如同在耳际。我突然明白,江水已经泛滥,而她或许已经是一个逝去的生命。或者她注定要如此,只要我不像她的黑发和灰蓝的忧郁那样如影随形,远离就是注定的命运。

你的父亲和兄长的命运,你是否仍想知道呢。曹子桓摇头,我不想知道。但对方还是说下去,他们都离开了,是的。你的父亲,魏王葬在邺城的西侧。你的坟茔也在那里,尽管只有衣冠。从宏观角度来说,你们都在西方,而他凝望着你。

曹子桓颤抖地推开他,很快隐身在蔗林的青翠中。司马懿当然不可能顺从对方的逃避,他坐在树林中检查每一株植物是否生长得健康完好,暗暗地消化他的爱人成为全新的幽灵的事实。他装作若无其事,直等到曹丕趴在树林伸出的最长的树枝上,喊他回顾。曹子桓已经察觉自己的冷漠尖锐,早已不是鲜活可爱的生命。别走!他心里暗暗想,于是他的身体又从虚空中长出来。我确实等到了他,可我已经死去,可他并不认识我。因为失去了生命作为依凭,魂灵虚无的形态给曹子桓的意志带上一点致命的软弱。他的眼睛渐渐变深。司马懿仔细看,他原来是黑眼睛,曹子桓确实有一双与王女绝类的黑眼睛。他身上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也许魂灵是世界上简单得臻于极致的造物。

那个夜晚我问过你。在更早、更早之前,你渴求这个天下么?告诉我!司马懿默认。曹子桓叹气说,我果然没猜错。司马懿说,比较起赌注一个万死求生的艰难胜利,你为什么会担心两代魏王洞察万物的眼睛。你不希望么,你会是皇后。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做女皇。秦始皇没有皇后,可后来的天子都有他的梓童。许多事情古来都没有先例,我可以帮你做到。

是么,曹子桓察觉受到欺骗。一直以来,他自认为他的逃离具有伟大的意义,忍受着对方的轻慢,细水流深地付出了无言的牺牲。而他所等待的是善于伪装的一张假面,只等待时光的饕餮巨口将自己完全吞噬。他叹息一声,我已经死了,也腐烂了。对于这件事,现在我不再后悔了。他似乎颇庆幸地说,还好是这样。


听好,陌生人,现在我要说我的故事了。先回答你最想知道的——她为什么死去,那是因为天下早已死去。她离开邺城时带走了最后一场胜利,却渐渐地迷茫起来。她的未婚夫出自一种牺牲,兄长则出自一种成全,夏侯伯仁得到的信息最少,他只是出于玩伴的义气。如果他来,他们去西蜀。王女做了精准的规划。如果他不来,她就建一个国家。她会去找江东的主人,看他是否爱惜女人的才能,看他是否有吞吐天下的雄心。可是,她的情感永远只能以逃避获得解脱。她怎样才找到一场无可辩驳的胜利呢。

离开故国的疆土。她继续走。后来的王公名士都要南渡,南渡后来又被驱遣入关。而她几十年前就率先尝试了这一壮举,尽管以失败告终。庾信流出梁朝的泪,把残喘的命系在胡马和弓刀之上,打上一个婉转的、深蓝的结。这一泓低沉的忧郁,他以后的人生注定无法逃脱。

她跨过江,走向和庾信完全相反的方向。南渡的衣冠都跟在她身后跑起来。你们是谁?我们?我们是你的未来啊。在你的子孙创造的历史里,滋生了后代的我们。她簌簌地落泪。我们都要死了,在南渡的江上。听到这里,她跌倒下来。四散奔逃的灵魂溃不成军,彼此搀扶着向更南方去。而她躺在千年前楚国的土地上。过路人扶起她。过路人从南方来,她只模糊听见过路人的问候。过路人清新隽逸,如山花清酒。那个人说,我叫谢朓。她站起来,荆楚的大地如此陌生。她急切地问:屈原死在这片水泽里么?我想,也许。他是自愿走到那个水里的结局的么?抱歉,我不知道。

她又问道:你说,我的死亡,谁会记得?谁都不会记得。我今年三十六岁。谢朓的叹息里带有一种令人痛心疾首的软弱,我们就要死了,就在这条不歇的江上。


人类的结局在水里。北方的人在黄河里,南方的人在长江里。那么她走错了。她忽然在江水中感受到母亲的召唤。母亲无缘得见的年轻和无法忽视的衰老曾令她不快,这种烦躁不安里隐藏着王女对邺城女性命运的深深恐惧。好像在江水里有一个她熟悉的归宿,江水是她的母亲,血脉奔流着呼唤她的女儿。她脱力地倒进水中,这才开始害怕死亡。她已经为了活着竭尽心力,现在正是死亡的时候。

绿色的精灵来亲吻她。他只在梦中见过这个少女。第一次真实的会面,就是她的死亡。他预感到一种永远无法消除的忧愁,却还是用欢快的嗓音迎接这场会面。你真美啊。这是对将死之人最真诚的赞美,称赞她一生跳动不歇的灵魂。你知道这条河要流到哪里去呢?要到荆楚的土地上去,到我的领地,有着重山、云岭、溪谷和雾气弥漫的树林的南方。风是绿色的,和我一样,我们相交莫逆。他问王女,你要去哪里呀?接着他听见王女跳动的心脏说,我要去南方。他欣喜道,太好啦,我就在南方。你若路过我的山水,一定要把呼吸留下。精灵呼出一口长长的清气,随后王女被水波送回潮湿的岸边。

她浑浊的意识里闪过一个绿色的精灵,她又回到干冷的土地上。她烧得脸颊通红。他还是没有来,也许他永远都不来。也许她可以等待,但她无法选择。她想到了死亡。她是否将要死亡。她作为一个人和女人得到了双重的否定,合该以死亡终结。她想念着死亡。她熟悉死亡。她也许将要遇见自己幽冥的爱人。


一年之后,荆楚江水两侧的山间时常能见到一具嶙峋的白骨,和一个轻柔的绿色精灵。她和那个精灵隔江而居,那个曾在水里咬她的耳朵,对她说南方的绿色精灵。她把仅剩的全部都送给他,但精灵仍无法接受这种拒绝。他把心寄存在一具仍然优美的枯骨之上,不得不时常隔江对白骨呼唤他青涩的恋情。你来试试看吧,绿衣精灵笑弯了眼睛。春是暖的,水面的阳光是甜的,而且不会吃坏牙齿。他倒在水里,和游鱼一起唼喋。

而白骨散落在树林中,凭无尽的怨望维持着形体。她的怨气逐渐长出个人。一个成年的、武勇的男人,会在流水的园囿里吟诗,在官渡战场千里之外生死之时种一片亭亭的甘蔗。她需要这个摆脱束缚的男性为她所驱遣,因为她给了他生命,是他真正的前身和处女的母亲。而曹子桓托起她的脸,好像在端详她脸上曾经丰艳的容色。你说呢?是我延续了你的呼吸和意志。你如何有驱遣我的资格?即使我做了皇帝,或将军,有了天下,我又能做什么?她阴沉的骨头说,这世界上人都有野心,只是因而未显。如果要为他人牺牲野心,至少也有无穷的好奇心。你要活着、要说话、要舞剑、要写诗,要创造别人无法侵犯的价值,难道都不是你野心的呈露?

好,我可以帮你。因为我也想握住这天下,可我要你一样东西,我要你的心。她凄然一笑,无限幽恨,它不在我这里。曹子桓摇头,那是在邺城。在这里,你完好无缺。取出骨架里安放的心脏,在寒冷的天气里,它本是一汪白色的温暖的玉。她终于完成了分娩。于是王女终于彻底死去并腐烂,曹子桓坐下来,开始回忆她短暂的人生。他坐在树林里,像被囚于一口幽深的井,壁上的苔藓刺痛他的皮肤。王女给他带来了一种巨大的痛苦。她给了他真实的记忆。


曹子桓发出一声喟叹。我的等待无穷无尽,可人间才短短几年。难道我不该怨恨?

晨露从树林的尖部滴下来,淹死干涸的野草。你的等待和我的寻找一样长。司马懿说,我找一位姓曹的女郎。她站直了,能到我的肩膀。头发在风里,像一朵盈动不息的墨色。我当时对她说着等待,那只是一种虚妄的誓言。那时我们都不熟悉彼此眼光里烧灼的心火,我没有读懂她的眼泪,也没有看清我的心脏。我听见你血管里奔流的笑声。它们汇聚到你的心头。你是暖的,你还怀着粉色的爱情。你对世界还充满期盼。曹丕,你没有死,也不会死。你将在这片树林里复生。你死于江水,必将生于泥土和莓苔。

大雨将彼此前世的面目淋湿,曹子桓的叹息里孕育着蔷薇色的黎明,而司马懿却找到了他真正的国王。在这片郁郁的蔗林里,他要接受王的加冕。山林的国主,你说的她,死在江水之侧的她,就是我找寻的王女。我知道她垂死的面庞。她很想看看邺城的样子,但已被永远禁锢在南方的土壤。她还是思念的。她死时脸对着故国的方向,尽力把身躯扭转过来。


我已经有一个王国了。曹子桓向他夸耀。我对那个死去的女人抱有一种陌生的尊敬。她拥有被性别束缚的雄心,和被伦理束缚的爱情。她死之后,她的后身拥有迷茫而清静的王国,但仍然无法弥补对焦黑的故土的痛惜。我遵循她所说的话,想做一个四处游荡的鬼魂。可我走在世界上,终于到达阳关以西的荒漠。那里只有绿色的沧海,即将成为新的废墟。我又走在流动的时间里,我看了三百年。我虚浮地坐在高台上,只看见那些衣冠被驱遣着往北方走。人间的事,没有一件不令我失望。不像我的林间,这是我的王国,生机勃勃,物产丰饶。春天的花,夏天的蜜糖。

这是阴阳两界的汇合之处,这里的君主啜饮上天的甘霖,挥戈可以落日,扬袂可以行雨,他的举动像闪着光的金子,和凝固的历史。这就是我,我坐在我的梵歌嘹亮的国度里。这棵参天的杉树是我的宰辅,远处的松柏,我的青色衣衫的公卿,迎合它峻拔的长势。我可以让你像我的女人那样,欢笑,吟诵,舞蹈,甚至分享我的统治。在春林里,在蜜糖流淌的河流里。我的臣子仰望这一场统治,脸上带着庄严的悚惧。

司马懿仰望这座树林的君主。那么,您封赏我做什么?你?是的,我抛弃了北方广阔的领土,它应许我为未来的主人;我抛弃了俗事的冠冕,它承诺将委身于我未来的子孙。您还缺一场封禅,我的天子。画土为疆,承祚建国,您就应该站在这里,伸出手,把一阵优柔温润的暖意传递到我的指尖。您抛却了时间和空间,在此固守的等待,不就是为了离开邺城时心里思想的爱情吗?

曹子桓说,放弃你的姓氏?司马懿反应过来,但是晚了。他定了定神,是。他仍然可以效忠于选定的君主。即使在远离邺城的南方,即使在一片亡灵统治的树林。我这个失败的人,向我的国王请求他的王国一半的疆土,请求他心里深埋的爱情。


魏王坐在水流终止之处。王女去向哪里,没有人带给他确切的答案。他在白日辗转的梦境里,甚至看见王女在泉下朝他盈盈地笑。惨胜带给她一种傲视父亲权威的勇气,而魏王竟然在醒转之后明确地感觉到衰老。青铜的酒爵从他手中跌落,他怀疑自己已经不再怀有握持兵刀的力量。他想起王女生时占卜的命符。非生非死,方生方死。尽管从未对这八个字表示超乎寻常的在意,他仍对命运感到惊讶。王女可以预见的死亡像她的出生一样,一生都在水波上晃荡。在王女的死亡里,魏王重新思索自己的结局。这已然是王女的胜利,虽然他们都很痛苦。魏王的酒杯飘飘荡荡,直欲流到潇湘去。

在魏王受禅的典礼之后,司马懿独自向水的远方走去。他想起上一个魏王,他离去时在河水上留下通天彻地的笑声,城中人纷纷私语说这引来了漳河的春潮。恰巧,司马懿手中也有一只酒爵,铜兽狞厉的眼睛控诉着他的胆怯。在观潮时,他已经听见王女低沉的叹息,流年和逝水同时从年轻臣子的心上滚过,惊起它不绝的震颤。他的命运已经不属于河内世代的家族,也不再属于他自己。他必须离开邺城,不带走比王女离开时更多的东西,连同手中的酒杯。

酒爵,两只,属于魏帝,属于宣王,青铜质地,金光灿烂,一前一后,向河水下游飘去。


流水浩荡,恍然已是百年。




TBC


注:

王实甫《西厢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皇甫松《忆江南》:“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关于邺城的漳河,我设定了流向,即从城中直到长江(简单粗暴不动脑)地理概念就混乱起来= =原本设定在荆楚,偷偷加了两个潇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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