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
千金剑，万言策；平生事，两蹉跎。
极度OOC！极度！不是BE，不是(｡ì _ í｡)
从前仙山上的弟子有两个。
大师兄特别厉害。小时候诵六甲，观百家；后来学击剑，读兵书。小师弟常常看他，特别钦佩，特别羡慕。真希望自己也能这么厉害。他出神地想。
山上松风如醉，黄鸟交鸣。碧溪白雪，浪花比少年人还要自由。大师兄舞剑的身影在岩石间缭乱，月光下白衣似白日皎洁。剑光三尺湛如秋水，剑意却纵横千里，浩然无穷。
小师弟未见过天下，却觉得所有天下人中，唯有他配着白衣。
小师弟捧着满怀的书，夜夜从溪涧松声里经过。他们常常分享彼此的喧嚣和静默。小师弟的烛火随风摇颤，而师兄的剑气纹丝不乱，劈空而来，为他拨正一盏明光。
他看着书，与看师兄舞剑同样专注，渐渐就想，师兄，他真好啊，就像是旭日朝阳，明月朗朗。
大师兄时常偷偷往山下去，小师弟听他说山脚下浅浅的人间。仙山钟灵毓秀，土地丰美，四季无忧，山下人长歌自乐，渔樵往来，耕读度日，逍遥不吝古之桃源。
大师兄说山下春屋酒美。小师弟决心学酿酒，默默翻遍藏书阁的古书。
大师兄说要带他下山看铸剑的人，漫漫长夜，小师弟捧着腮，想像明月寒川，电光紫烟。
后来，大师兄要下山，真正背着剑，要到人间去历练。他问小师弟要捎带什么。小师弟心里早踌躇许久，临了坚定道：我见师兄乘奔御风，往来苍梧云梦之间，万里不以疾也，请师兄教我御风之术。
大师兄朗笑道，你是不是又熬夜？等我回来时，还这么瘦，我可教不了你。他白衣如云般飘扬，将行远时又回眸，斜斜一瞥，悄声在小师弟耳边道：多食青精饭，自然颜色悦泽啦。
寒来暑往，岁华不知几何。迎春的黄花催开满架荼靡，书阁内一室生香；藕节在泥中堆积如雪，蜻蜓飞上荷花亭亭的红纱冠；红叶积雨，为山门长阶饰如一点秋凉。又到了离别时的冬天，银海动摇，雪似琼花。小师弟冒雪出门，抖落松针上晶莹碎玉。在残月未坠时他忽然想起，等他煮酒的人并不在身边。可是，他搓着冻红的手，把瓦罐埋到松树根下，他很快就会回来。
大师兄回来了。他对他说人间。最初他只是说，安陆酒美，羁留数月。后来解释说，那里的酒又香又便宜，霜叶红时入口最好。
而小师弟问他，酒是否真的太醇太美，他醉得忘了归途？他摇摇头说，只是菰米圆润清甜，像东海一粒一粒粉白光晕的珍珠。那位老妇人多么温厚，可我想起远别的宫廷，一时间不能下箸。
小师弟开始想象山下的世界。这一次，他想得更远，他想到那座宫殿去，看看它是否真有高峻巍峨的山巅，或者成龙飘飞的仙人。它是否竟真的如此高贵而傲慢，剪去了师兄多少凌空的恣意。
该小师弟去下山历练。他接过师兄赠的符箓木簪，件件朴拙，不拘时俗，珍重地抱剑长揖。
一别经年，他去时衣衫上青葱的细草，让人想起村庄水畔的民歌，采葛采艾，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幸而仙骨耐得千秋寒暑，师兄忽然心中好笑：他竟然无端想此缠绵之句。
回来时，他的衣衫变成琉璃色的天空，清清凌凌的蓝沉淀下来。
而大师兄很高兴地说，我找到了丹方。他走上去握师弟的手，说过了五色仙境，絮絮说着契阔的数年。
蓬莱金银的宫殿，光辉万丈，麒麟异兽，芝草延年。白鹤玄裳丹顶，天女素衣缟带，而万顷浪中长鲸隐没，剑鸣峥嵘，响彻四海九州。
师兄，我看见好多好多，小师弟说。我看见好多可怜人。有的老人穷困将死，有的读书人潦倒终日，有的女孩子孤苦无依。有的土地干涸龟裂，已成荒田；而另一些归于水乡泽国，不复人烟。
他的眼睛莹润起来，我想学圣人的心胸。
那你恐怕学不了了。大师兄拍拍他的肩，叹一口气，颇可惜地说。御风之术。
那天夜里，大师兄在山顶抚琴。
小师弟听了半宿，渐渐睡着。梦里恍惚见花落随流水，终南山云雾萦回，长河汗漫。
晨起，大师兄已离开，而师弟静坐良久。一时无言，山水都失了颜色。
他本来以为会有一场道别，即便内心恻怆，肝肠百结，仍会笑着说山高水长。
后来。
他们都离开了。
山上草长空翠。
小师弟走过江湖，江湖有多少人的传说。他听说了许多人的悲欢，最关心却是那一个。
他在长安的宅第里见过他，他们叫他饮中之仙。师兄飘摇欲醉，举觞敬天，挥袖如鲲鹏振翅，苍龙回日。
他只是叨陪末席的从臣。
师兄的眼光流过，或许并未看见。
小师弟不发一言，并未相认，画下了他的酒杯。杯中酒浆清澄寂寞，郁金香气郁烈扑鼻。
落花浮于杯盏，飘零聚散，亦有时也。
长安市上酒家眠。
自称臣是酒中仙。
小师弟离开了宫廷。
他放弃了求仙，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了很多人。然而世界越来越乱，他的努力越来越渺小。最后他衰老，又贫困，每天都吃不饱饭，恐惧着忽然在道路边倒地死去。
又一个冬天，他在江湖最浩渺的水里飘摇。他瑟缩在一堆蓬草间，这虚妄的厚度显然毫无益处。他以为他要死去。
小船摇呀摇，他的魂魄已经从肉身上浮起。他梦见他听说过的，当涂的青山。最后一次听见师兄的消息，他们说他去了那里。
在极端的寒冷中，他想起当年的仙山。
师兄倾壶而醉，又潇洒，又风流。而他收好烧尽的红叶，香气已随酒渗入襟喉。明月下桂枝摇漾婆娑，那人醉中起舞，清影徘徊，而他抚起师兄的五弦，孤鸿长号，北林清寂。
那时节月明如昼，风吹不破的光，雪永远不会落下来。
想到这里，他变得有力气、有精神，渐渐地好起来。
也许上天让我留在尘世，这是更深的修行。他想。
小舟摇呀摇，流到春山里。
他没有再听说师兄的音信。每次听见海上仙人的传说，他总希望是大师兄。如果师兄真成了仙人，就太好了。小师弟想，那我就感到很满足、很快乐啦。
很多年之后，小师弟回到仙山。
仙山已经倒塌。
而师兄留给他的苍然白羽，在时光的积雪里熠熠生辉。
他想到师兄梦中的话。仍然想念你，我在海上。你若来，我们同去蓬莱仙境。你若不来，我便到人间去了。
……平生自好丹道，剑胆琴心……迩来与子相期于海上，何吝人间一顾。今子赴世难，白愿少待，然思之久矣。
雪上照出他苍颜白发。小师弟泪流满面。
他还未学会御风之术。
他一生都未习得御风之术。
固闻男儿带三尺剑行天下，胸中悬万言策以事天子。
此生但做白云烟霞之客，何故寻人间书墨。
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
注：
李白《秋浦歌》：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李白《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当然，是否真为李白所做，大约是不可信的。姑且用之。
杜甫《赠李白》：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旧唐书·李白传》：李阳冰为当涂令，白依之。代宗立，以左拾遗召，而白已卒，年六十余。白晚好黄老，度牛渚矶至姑孰，悦谢家青山，欲终焉。及卒，葬东麓。
《旧唐书·杜甫传》：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还。永泰二年，当作大历五年。啗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有九。
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