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子胥曰：“亡臣安往？”
我读完这一段，我重复着说，如果写，我就写他第二次的“出亡”——死。
我是伍员的眼睛。
诚如他最后的预言，我曾高悬姑苏的城门；据说后世人都来寻。当时人讳莫如深的幽玄，照在太史公飞雪青简上的眼睛。
我还记得我的主人，伍员的尸体。
他的手先腐烂。
他的头颅也腐烂了。
很久以后，他的心脏也腐烂了。只剩下我。
它们的腐烂都在江上。江流骀荡，千里乃止。
还在句吴的土地，句吴的大城。
春尽时目极千里，它们正在苦夏毒气蒸腾的方向。
我咬啮姑苏的城墙，砖石析出一条赭红的供镶嵌的缝隙。死去的相国已锻造了城池的坚固，可它深深地凹陷，或许是为了迎接属于城墙的这双眼睛。
伍员的手碎裂时，国人立祠在江上。
伍员的头颅分解后，姑苏的池台荆棘暗生，勾破铠甲羽衣，不受人间尺矩的丈量。那把吻颈的剑鸣于月下分明的浪潮，横贯江河，气摄霄汉。
伍员的心脏化灭成灰，那时吴的国王扯下一痕白练，再不肯回望江流的方向。
伍员对我说过剑。他说起剑，冶炼和杀伐，像在形容泥土。相土尝水的传说并非虚言，这位楚国江汉间的贵族如同娴熟于规划一样从容于奔逃和死亡。他拔剑时，孤往而决绝。仿佛托起一座白石雕凿的河流，他的，——现在是我的姑苏，江南密布的水的经络织就渺小的繁华，在芦荡的呜咽里咫尺山河。
这是一把动荡的剑。伍员回答他的君主。霜雪质地和血飞如雨是它的表象，伍员托起剑锋，仿佛听见了呼吸。吴王的髭须仍黑，这让捧剑的人益发白。伍员将要对吴王说出他的想望，故人和故土，他因为与君王之意志相吻合而行将实现的复仇。他对那座西方辽阔国家的恨意铸成剑，剑鞘早在褴褛的奔逃路上丢弃。它迎落日的血色，划出一道弧线宛若虹霓。
我是在江上遇见了篪。
三十年前的物事，在大军动身返回吴国的那天，遗落在汉水某个幽深的褶皱上。更久之前，在昭关的山上，篪还未生碧绿青苔。
伍员正在吹篪。孤迥的山吞噬了一切呜咽，惨白雾气渗入他的头发四肢，逐渐肢解这疲敝的身体。
伍员说，没有路了。
所以我随你来到这里。篪说。
伍员的手捧起篪，他的嘴唇擎起，无声的乐曲飚凉如荒山的夜色。
篪呜呜地歌着。
歌毕，它颤一下，在石上撞碎了。
那是朽烂的篪。
后来的人传说伍员行于吴市，披发乞食，鼓腹吹篪。最后他遇到吴国的公子。那是真的，但那是篪的骨殖。
伍员的白发浮在芦花上，因为异质而相互排斥。
黑发腐烂时他在昭关，骨头腐烂时他沉入大江；剑腐烂时他攻入郢都，心腐烂时我还在姑苏的城墙。
惟他在世界上的腐烂如初生一般动荡，我想，伍员是一切的仇敌，飞鸟、石碑和日暮。他离去了，留下腐烂的我们。
未知一个人的漂浮是一切人的飘浮，一个人的腐朽却是一切人的腐朽。
我们已腐烂的旧的尸骨，对流水上的故国怀有爱情。
人可以与国都，与军队，与昏聩和谄媚为敌；但永远无法向大江上流风吹过土壤的腥味投以恒久的仇视，与江蓠，与青兕，与郢都的哀歌为敌。
头，骨骼，心脏，我们都不是伍员。被隔断的头，煮烂的骨骼，水底红彤彤膨胀的心脏，我们都不是他。
我不知道伍员是否想要规定江流的某一个走向，他在生时已经测量，乃至预言；不过这已经无法证实。
我们是魂灵未全部死灭时灿烂的剖面，一切曲面上弧形的线条。
麋鹿的脚步在吴宫廊廨缦迴处沓沓地响。
我问伍员脱落须发的头颅：那把剑真的存在么？
伍员的颈吻过那剑，而我曾见它出世时不死的精光。
我们甚至不能回答彼此。
伍员曾经问我，亡，臣安往？
我没有回答。命运是双眼不能测量的维度，我只能带他看向落日的方向。最后一个落日前，他走到了东方。
他迎来了他的静寂。他一生中仅有的两点静寂，牵连着霜行月落般伟大的奔逃。
伍员的身体沉浮飘荡，这条江水的奔流没有尽头。
飞虻鬼火刺进眼球的表面。
预言的那天终于降临。没有比我想象的晚，或许较伍员期盼的更早。
春与秋自八千年前开始代谢，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弑君比诛族要少，亡国比亡史还多。吴国的军队横行四野，像晋国、楚国和周的王师一样；而它令诸侯宾服的鼎也风烟静寂，如同越人的弓、剑与戈矛。
我离开这座城墙。
芦花苍水上，仿佛传来低沉的乐歌。
我看见一个白衣的臣子。他抬起头，也看见我。似乎烈日的槊刺进额头，白衣的臣子微微垂首，他的眸间映出江间白浪。水色淋漓淘洗，他的笑容稳定而舒展，犹如一件颜色纯正的光滑陶器。
出于某种隐秘的暗示，我下了一个论断。
他是江上的人。
伍员呢？我早就忘了伍员在哪里，他浮游的方向是不是江水向东南流淌的方向。
像我的主人伍员那样，我的漂浮游走于芦花的波浪。
江上有许多眼睛。像坚硬的圆石一样投进汹涌波涛，翠眉如剪，细叶裁腰。禾黍是昔年我的主人食用过的黄，糯米白软甜熟，潮水的浮末掀起一丛又一丛怒吼的山峦。
越过江水的波涛，我把目光投向你。
（虽然有点晚但还是）祝所有的粽子节日🎈🎈！人？人过什么节不快乐啊w(ﾟДﾟ)w
